我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再次看见他的。
旧货市场像一条被遗忘在城市褶皱里的老肠,蜿蜒在巷子深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黑,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霉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陈年气息。摊主们懒洋洋地坐在油布伞下,眼神空洞,仿佛他们的魂早已被这地方吸走,只剩下一具具皮囊在守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旧物。铜镜、锈锁、褪色的旗袍、泛黄的信笺……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从某段被掩埋的记忆里挖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怨气。
而他,就站在最尽头的角落,背对着我,佝偻着身子,像一截被风压弯的老树根。
驼背老头。
我认得他。不是因为他的模样——那张脸始终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着,连五官都像是被人用湿布擦过,只剩轮廓——而是因为那块红布。那块红得发暗、边缘磨损、像是浸过血的粗布,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包裹着某个东西。那东西在动。轻微地、规律地,像一颗心脏,在布底下缓慢跳动。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三个月前的殡仪馆外。那天我送别一位远房表姐,她死于一场离奇的高烧,烧了七天七夜,临终前一直喃喃念着“红布……不要打开……”。我本没在意,直到在火化炉外的台阶上,看见这个老头。他蹲在角落,手中正是这块红布,而那时,布包里传出的是指甲刮擦布料的声音。
我逃了。没敢多看一眼。
可今天,我竟又来了。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步步走进这旧货市场的深处。风忽然停了,连叫卖声都消失了。整个市场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脚踩在湿石板上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像是有人在身后跟着。
“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你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心跳如鼓,血液却冷得像井水。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脸依旧模糊,但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弧度,极不自然,像是被人用线缝上去的。他抬起手,将红布递向我。
“轮到你了。”他说。
“我不……”我后退一步,声音发抖,“我不想要。”
“不是你想不想要的问题。”他轻笑,笑声像夜猫子在瓦片上爬行,“是它选中了你。”
红布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仿佛里面的东西猛地撞向布面。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咚”,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东西在敲打棺材内壁。
“这是什么?”我问,明知不该问,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礼物。”他说,“也是诅咒。每一个接过它的人,都会成为下一个‘递送者’。你若不接,它会自己找上门。你若接了……就得找到下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见了上一个。”他低语,“你逃了,但你记住了。记忆,就是契约。”
我猛地想起表姐临终前的话。她也看见了?她也……逃了?
“那上一个人是谁?”我颤抖着问。
老头没回答,只是把红布往前递得更近。布角擦过我的指尖,那一瞬,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扎进皮肤。我猛地缩手,却发现指尖已染上一抹暗红,像血,却干得很快,像干涸多年的旧血迹。
“你已经碰到了。”老头说,“从现在起,它跟着你。无论你逃到哪里,它都会出现。在街角,在梦里,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它会找到你,然后,你必须找到下一个。”
“如果我不找呢?”
“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他轻声说,“最后一个,会变成它的一部分。你的魂,会被缝进这块布里,成为下一个‘包裹’里的东西。”
我浑身发冷。
“那……上一个递送者是谁?”我再次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老头终于笑了。那笑容扭曲得不像人脸。
“你表姐。”他说,“她在第七天夜里,烧得神志不清时,看见了我。她本该把红布交给别人,可她怕,她逃了。于是,它追着她,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死,不是结束。她的魂被困在布里,成了‘它’的一部分。现在,轮到你了。”
我踉跄后退,撞翻了一个摊位上的铜铃。铃声清脆地响了一声,随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再抬头时,老头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块红布,静静地躺在地上,布角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我本该转身就跑。可我的脚像生了根。我知道,无论我逃到哪里,它都会回来。它已经认定了我。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块布。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意识涌入脑海——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披着褪色的红嫁衣,正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镜中的她笑着,可她的脸……是倒着的。她缓缓转头,看向我,嘴唇开合:
“轮到你了。”
我猛地抽手,冷汗浸透后背。
红布还在那里。它不会消失。它只会等待。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将它拾起。
布很轻,却像有千斤重。我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在动,缓慢而执着,像是在等待被打开,又像是在祈祷永远不要被打开。
我把它塞进包里,转身离开旧货市场。
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留意身边的人。地铁上打盹的女孩,咖啡馆里独自看书的妇人,公司里总爱穿红裙子的实习生……每一个看似普通的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无数面镜子前,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我,手里捧着红布,低声说:“下一个,会是谁呢?”
我试过把包扔进河里。第二天,它就出现在我家门口,湿漉漉的,却依旧红得刺眼。
我试过烧它。火燃起来的瞬间,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女人在哭。火灭后,布完好无损,只是上面多了一道焦痕,形状像一张扭曲的脸。
我终于明白——它不会放过我。
直到那天,我在医院遇见一个孕妇。她坐在长椅上,手抚着隆起的肚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我听见她在低声哼一首古老的童谣,那调子,和表姐临终前哼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见了我。她的眼神突然聚焦,嘴唇微微颤抖。
“你……也看见他了吗?”她轻声问。
我僵在原地。
她从包里掏出一块红布,和我手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旧,边缘几乎要碎裂。
“他昨天来找我。”她说,“说……轮到我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腹中跳动的生命,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诅咒,不是随机的。它挑选那些即将迎来新生的人。因为生命与死亡的交界,最容易撕开裂缝。
我缓缓从包里拿出我的红布,递向她。
她看着我,眼中流下泪来。
“谢谢。”她轻声说。
我转身离开医院,脚步轻得像风。
我知道,我解脱了。
可当我走到街角,回头望去,却看见那个驼背老头正站在孕妇身后,手中拿着两块红布,一块是我的,一块是她的。他抬起头,朝我笑了笑。
然后,他低声呢喃:
“下一个,会是谁呢?”
风起,红布在空中轻轻颤动,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