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晌午,南城最大的望天酒楼。雕梁画栋间弥漫着与京都迥异的咸鲜气息。
主位之上,丁兴旺斜倚着紫檀椅背,眼皮半耷,刻意不去看对面的秦文。
丁家嫡子的倨傲刻在骨子里——纵是皇商秦文,在丁家这棵背靠太后的大树前,也不过是棵“暴发”的野草。
秦文面色如常,商人重利,只要目的达成,些许脸色,算不得什么。
“秦文,何事寻我?”丁兴旺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疏懒。
若非对丁君澜心怀愧疚,怕她捅出旧事动摇自己地位,他断不会踏足此地。
“丁少爷快人快语,”秦文执壶为丁兴旺斟了杯本地特有的米酒,“一桩合作,非丁少爷不可。”
丁兴旺眼皮都没抬,指尖随意拨弄着玉扳指:“哦?何事如此紧要,劳动秦大老板与我这个闲人?”言下之意,自己很忙,没空奉陪。
“哥哥,”丁君澜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此事关乎家族在南境拓展,更需哥哥这般人脉通达之人斡旋。”她巧妙地将家族利益抬出。
秦文接口:“请丁少爷设法结交漕运司李茂提大人。所需花费,我一力承担。事成之后,未来漕运合作之利,予丁少爷两成干股。”
“两成?”丁兴旺拨弄扳指的手一顿,眼中精光乍现。他虽是丁家嫡子,却无实权产业在手,每月那点月例银子,还不够他在京都勾栏听几夜曲。
这两成干股,如同饿汉眼前的一块肥肉。“这两成,月利几何?”他身体微微前倾,贪婪之色已难掩饰。
“若经营得法,月入万两,当无大碍。”秦文语气平淡。
万两!丁兴旺心头一跳。这对他而言,已是泼天富贵!他强压下激动,扳指转得更快:“两成……是否薄了些?”商人本性,总要探探对方底线。
“漕运司那头,最少也需两成打点。”秦文放下酒杯,杯底轻磕桌面,声音不大,却带着分量。
“那你独占六成?”丁兴旺不死心。
“购船、养人、打通关节,初始投入少说六万两。”秦文直视他,“丁少爷若觉六成不妥,可出一万两入股一股,如何?”
一万两?丁兴旺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他哪有这许多现银!即便有,也早扔在销金窟里了。
“罢了罢了,两成就两成!”他摆摆手,故作大方,心底却打着算盘:横竖花销由你秦文出,这“两成”便是白捡的便宜,至于花销几何,还不是我说了算?想到此,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只是这前期打点的银钱……”
“银钱不经你手。”秦文早看穿他心思,“望天楼、青花楼,你只管去,账目记在我名下便是。”青花楼,正是绣衣天使暗桩所在,一切尽在掌握。
丁兴旺闻言,虽有些许失落——到手的银子飞了,但转念一想,能在这南城顶尖的销金窟里肆意挥霍,岂不快哉?
尤其那青花楼,艳名远播,他垂涎已久。“一言为定!”他生怕秦文反悔,立刻应下,仿佛已闻到青花楼里的脂粉香。
事毕,秦文与丁君澜并肩返回客栈。冬阳微暖,街上行人稀少。
“东家,漕运司真能为我们所用?月利万两,是否……过于顺遂?”丁君澜轻声问道。
“南城岁输京都粮秣百万石,更有无数南北货殖。”秦文目光投向远方天际,“我要的,岂止这点过路钱?打通漕运,是为海外。”
“海外?”丁君澜微讶,“朝廷海禁未开……”
“没有,便不能创造?”秦文语气笃定,带着穿越者特有的前瞻,“譬如交趾之地,稻熟三季,价贱如土。若得大船……”
“东家去过交趾?”丁君澜更奇。
秦文语塞。前世记忆,如何言说?他顺势握住丁君澜的手,岔开话题:“未曾。待我们造好大船,同去一观可好?”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丁君澜颊生红晕,慌忙抽手。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客栈门前,牙人阿生早已搓着手,望眼欲穿。
“秦老板!蒋老板应了!只是这过户文书,还需您疏通官府关节。”阿生哈着腰,小心翼翼。
“无妨。让他们携地契来南城,我派人去办。”秦文颔首。
“他们已在码头船上,未敢擅离……”
“请来客栈住下,方便办事。此地我已包下。”
“是,是!谢秦老板!”阿生连连作揖,脚下却未动,脸上堆满谄笑,欲言又止。
“佣金?”秦文了然。
“哎!秦老板圣明!”阿生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按您吩咐,一百两……”
“事成之后,分文不少。”秦文绕过他。一百两,于他是九牛一毛,于阿生,却是一辈子难求的横财。
过户琐事自有手下料理。冬月过半,秦文南来已有时日。与丁守正的“谈判”仍在无声僵持。丁守正要的是“泰山”的体面,要压这未来女婿一头。
秦文则稳坐钓鱼台——南城的糖厂工坊建设正日夜赶工,设备安装尚需时日,他有的是耐心。
江湾船厂改造的两艘平底船已下水,船上安装了太福祥格物院特制的蒸汽压榨机。成片的甘蔗被送上传送带,在蒸汽机的轰鸣中榨出汁液,再倒入巨大的铁锅中熬煮,提炼原糖。制白糖的工序虽未完备,但原料储备已先行一步。
真正棘手的是那两位“贵客”。秦文早已将田风与张焘秘密转移。那艘缴获的“倭寇”快船,也正由工匠加紧改造,务求其形制细节,与真倭船别无二致。
昏暗的底舱,恶臭弥漫。田风蜷缩在角落,早已没了往日的骄横。
“带出来。”秦文的声音在舱口响起。
田风被拖上甲板,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眼。南城的轮廓清晰可见,近得令人心慌。
“离城如此之近……你就不怕?”田风声音嘶哑,被按在一张椅子上,虚弱得几乎坐不稳。
“漕运司私调兵卒,假扮倭寇,劫掠民产。”秦文在他对面坐下,面前竟摆着几碟精致小菜,“此乃抄家灭族之罪。尔等都不惧,我又何惧之有?”
田风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这罪名,他担不起!
“你……想怎样?”他看着菜肴,喉头滚动。
“回去告诉李茂提,”秦文推过一杯热茶,“尔等连日追剿倭寇,激战于外海,击沉敌船一艘,毙敌三十,缴获战船在此。”
“空……空口无凭啊,秦大人!”田风急道。
“船,有。倭寇首级,三十颗,也已备妥。”秦文语气平淡。那些首级,是丁南带人劫杀了一伙真倭寇所得。那艘真的缴获船,早已沉入深海,永无对证。
田风眼中瞬间燃起贪婪的光:“那……这功劳……”
“自然是田队正你,勇冠三军,指挥有方。”秦文微笑,“日后,多与丁南丁队正亲近。具体事宜,他会提点于你。这桩买卖,田队正以为如何?”
抗击倭寇,斩首三十!这是足以惊动州府、加官进爵的大功!
田风呼吸急促,仿佛看到锦绣前程在招手,哪还顾得上真假。
他挣扎着起身,对着秦文深深一揖:“全……全凭秦大人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