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烦闷似顺着宫墙漫进了内阁,值房内案牍堆积如山,墨香混着淡淡的茶香凝滞在空气里,几位阁臣围坐案前,脸上俱无平日的从容,眉峰都拧着几分沉郁。
边关战事吃紧,宣府军情一日三报,内阁虽掌机务,却难亲赴疆场,这份焦灼,竟与御前那位的烦闷隐隐呼应。
内阁之中,除了毛纪之外,真懂兵事的原就不少。
王琼端坐在上首,指尖拈着颔下长须,目光落在案上的军报舆图上,神色沉静。他久历边务,粮草调度、将官任免的门道,早已烂熟于心,此刻虽未多言,心里却已将宣府兵力排布捋了个通透。
左手边的秦金,巡抚湖广时,贺璋、罗大洪降而复叛,他派兵讨伐平定。郴州桂阳的瑶族人龚福全称王,秦金先后攻破山寨八十余,斩首二千级,生擒龚福全及其同党刘福兴等。录功,增俸一级。宣府那处的红点,眉头皱得更紧,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似在盘算兵力增援的章程。
乔宇坐在下首,一身官袍衬得他文雅温润,平日里最是好脾气,可谁也不敢忘了,他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恰遇宁王朱宸濠谋反,叛军扬言旦夕间便要攻破南京。彼时南京城内人心惶惶,他却面不改色,严设守备,连夜下令捕斩朱宸濠暗藏的内应党羽三百余人,血流成河也未曾眨一下眼 。那份文雅之下的狠辣,此刻虽藏在平静的神色里,却仍叫人不敢小觑。
再加上,此人本就是杨廷和一派的人。
夏言斜倚在椅上,手中翻着一份兵备册,目光锐利如刀。他虽未亲自带兵冲锋陷阵,却曾做过团营监军御史,军营里的规矩、将士的心思,看得比谁都明白。
就连素来显得温和的协理阁务的礼部尚书何孟春,此刻也正对着舆图上宣府的方位出神。正德十三年,他以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十八寨蛮人作乱,声势浩大,他亲赴前线调度,平定叛乱后,又设永昌府、添五所长官司、置五处防御所,硬生生将乱地治理得井井有条,那份实打实的战功,可不是纸上谈兵能来的。此刻想起当年平乱的艰难,再看宣府的战事,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愈发凝重。
满座之中,唯有毛纪端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份奏疏,却半天未曾翻动。他是内阁里唯一不懂兵事的,听着众人偶尔低声议论的粮草、阵型、将官优劣,只觉得头大如斗,想插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垂眸沉默,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与周遭的沉郁氛围略显格格不入。
内阁之中,王琼和乔宇关系最好,再加上一个性格如铁已经过世的王云凤,三人并称“晋中三杰。”
乔宇搁下手中的舆图,起身时袍角轻扫过案边的铜镇纸,发出一声极轻的响。他目光瞥了眼周遭,见众人或低头阅文、或凝思不语,便敛步走向上首的王琼,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王琼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下,指尖在案上虚点了两点,亦是低声回了几句。二人头挨得极近,乔宇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王琼则捻着长须,眼神沉沉,不知在盘算些什么。那密谈的模样,似有天大的机密,偏又讳莫如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这一切,都落在了角落里的毛纪眼里。他垂眸捻着手中的奏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的褶皱,却并未抬头,更不曾上前询问。不必问,他心里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那拨盘踞北方的晋商巨贾。
毛纪暗自思忖:这晋商乃是天下富商之首,家底殷实得能敌国。前番应州一战,朝廷封关,不知亏了多少银钱,早已憋了口气。如今宣府战事再起,朝廷摆明了是要打一场硬仗,一来是为报前番折损之仇,二来也是给那些摇摆不定的边外部落瞧瞧厉害,叫他们安分守己,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这般一来,晋商里头怕有不少人要坐不住了。战事一开,边关便要紧闭,商路断绝,每日里损耗的银钱,何止万两?他们逐利为本,怎肯甘心坐视血本无归?
私下走私?倒也不是没这条路。只是边关战事吃紧,盘查得比往日严了十倍不止,稍有不慎被逮住,那便是通敌的罪名,轻则抄家,重则灭族,这般风险,又有几人敢真的冒?
毛纪想到此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乔宇与王琼密谈,定是在商议如何安抚这些晋商,或是如何防备他们暗中生事,毕竟,边关军需离不开商帮周转,若是把这些逐利的主儿逼急了,暗地里捅出什么篓子,宣府的战事怕是更难收场。
只是,现在皇帝手上握着皇商局,商局下面的商队压根就不怕封关。
封的越紧,对他们越有利。
他们更不害怕有人走私,因为一旦举报坐实,反而能打击对手,更是好处多多!
恐怕张宗说那小子反而很开心。
人走茶凉啊,现在乔宇反而和王琼走的很近。再加上日常拟票,乔宇也屡屡迎合上意,看来这杨廷和看人真不准。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奏疏合上。这朝堂之事,从来都不是只论兵戈胜负,背后牵扯的财帛利害、人情往来,可比疆场厮杀还要错综复杂。
值房内,乔宇与王琼的密谈已毕,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归位,神色依旧沉郁,仿佛方才不过是低声议论了一句天气。毛纪依旧垂眸静坐,未曾吐露半个字 。有些事,心里明白便好,点破了,反倒不美。殿外的风愈发紧了,吹动窗棂作响,恰似这暗涌的利害纠葛,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