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辆停在楼下的白色轿车,”我回头朝厨房喊,“车顶的雪积得像盖了床厚棉被,连车窗都看不见了,倒像块方方正正的奶油蛋糕。”
妻子端着两碗米饭走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瞧:“早上还见王姐开着它去买菜呢,这会怕是认不出自家车了。”她忽然笑出声,“你看1楼张阿姨家的窗台,摆着的那盆仙人掌,这会儿顶上也落了层雪,绿的刺顶着白的雪,倒像戴了顶小帽子,透着股憨气。”
我伸手擦掉玻璃上的雾,雪光映得眼睛发花:“刚才回来时,见6楼的孩子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玻璃上画雪人呢,画得歪歪扭扭的,倒比商店里卖的玩偶还可爱。”
“可不是嘛,”妻子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刚在厨房听见他们吵着要下楼堆雪人,他妈说‘等雪再积厚点,妈陪你堆个比你还高的’。这雪啊,最能勾着孩子的心。”
客厅的暖气片“叮”地响了一声,是热胀冷缩的动静。妻子起身往暖气片上搭了条洗好的毛巾,水汽遇热腾起来,在暖灯的光晕里缠成细小的漩涡。“你妈留的那副手套,我放你公文包侧袋里了,”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明天出门前记得戴,别又嫌麻烦。”
我点头时,瞥见暖气片上的冻柿子,已经软得鼓了起来,表皮透着点透亮的橙红。“这柿子怕是快能吃了,”我用指尖碰了碰,“等会儿凉透了,咱切开尝尝?”
“急啥,”妻子笑着把盘子往暖气片中间挪了挪,“等雪下得最密的时候吃才好。小时候在老院,你总说‘雪声越大,柿子越甜’,还记得不?”
正说着,阳台外传来“噗通”一声轻响,像是积雪从谁家的雨棚上滑了下来。紧接着是孩子的笑声,脆得像冰凌相撞——想来是楼下的孩子忍不住,已经在雪地里撒欢了。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笑了,她往我碗里又添了勺汤:“快吃吧,汤要凉了。”
窗外的雪还在落,把小区的屋顶、路面、车棚都盖得严严实实,连平日里嘈杂的车流声都被雪吸走了,只剩下雪片簌簌的轻响。屋里的暖光漫到阳台上,在雪地里投下块小小的亮斑,像块融化的黄油。我喝着热汤,看妻子低头剥着蒜,鬓角的碎发被暖风吹得轻轻动,忽然觉得这雪夜最妙的,不是窗外的银装素裹,而是屋里这口热汤的温度,是两个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是暖气片上慢慢变软的冻柿子——这些藏在烟火里的暖,才把这寒冬夜酿成了最熨帖的日子。
雪下到后半夜时,我起夜,看见客厅的窗玻璃上结了层冰花,像谁用指甲刻出的树枝,交错着伸向屋顶。窗外的雪还没停,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把雪照得像撒了层碎银。回到卧室时,妻子睡得正沉,呼吸轻轻的,我掖了掖她脚边的被子,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想来是晚归的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这雪啊,下得再大,也挡不住人往暖处去。
后半夜的雪下得愈发绵密,鹅毛似的雪片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像谁在窗外撒了把碎珍珠,又像无数细小的羽毛在扑棱翅膀。雪片大得能盖住半张手掌,落下来时带着慢悠悠的弧度,先在玻璃上粘出个湿痕,转瞬又被新的雪片覆盖,层层叠叠晕成一片朦胧的白。我被这持续的动静惊醒,摸过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刚过。屏幕亮起的瞬间,单位群消息跳了出来,是主任半小时前发的:“雪势过大,登记大厅门口及周边人行道积雪过厚,明早办事群众恐难通行,现紧急召集家住附近的同事,四点到单位集合扫雪,自带工具。”
我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雪光往身旁看,妻子睡得正沉,眼睫上像落了层细雪,呼吸均匀。穿外套时,金属拉链“咔啦”一声轻响,她还是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咋起这么早?天还黑着呢。”窗外的雪已经漫过窗台,积成一道蓬松的雪檐,像给窗户戴了顶白绒帽。
“单位临时通知,”我把手机递到她眼前,“雪太大,让家住附近的去扫雪,四点就得到。”雪光映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上沾着点冰晶。
她一听,瞬间清醒大半,掀开被子往床下跳,拖鞋在地板上蹭出轻响:“我给你找件厚棉袄,就是去年你说沉不肯穿的那件,今天非穿不可。”拉开衣柜门时,樟脑丸的气味混着暖气漫出来,她翻找的动作又快又急,“登记大厅门口那几级台阶最要命,雪一冻成冰,老人小孩稍不留意就容易摔着。你们去得早,可得把冰碴子都铲干净,别留死角。”窗外的雪还在疯长,把树枝压得弯下腰,偶尔有积雪“噗簌簌”从枝头坠落,砸在雪地上闷成一团白。
“知道了,”我套上棉袄,厚重的布料裹得人发暖,“你接着睡,不用管我。”
“哪能不管,”她从抽屉里摸出个暖宝宝,“啪”地掰了掰塞进我兜里,“揣着,手冻僵了就捂捂。我去热碗汤,昨晚炖的排骨汤还温在锅里,再馏俩馒头,垫垫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厨房的灯“啪”地亮了,暖黄的光晕漫出来,映着她系碎花围裙的背影。窗外的雪已经没过小腿,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像小猫爪子在挠。她把排骨汤倒进砂锅,小火慢慢煨着,汤面上的油花渐渐化开,咕嘟咕嘟冒着细泡,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在屋里弥漫。“我给你装袋咸菜,”她打开橱柜玻璃罐,里面是腌好的黄瓜条,脆生生的,泛着油亮的光泽,“就着馒头吃,抗饿。”
“太麻烦了,随便垫点就行。”
“那可不行,”她扭头瞪我一眼,手里切咸菜的刀“笃笃”敲着案板,节奏轻快,“扫雪多费力气?空着肚子哪行?你忘了去年你低血糖差点晕在雪地里?”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变成了雪粒,密集地打在窗上,像撒了把盐,沙沙作响。
出门时是凌晨三点五十,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每一步踩在台阶上,都引着声控灯亮起来,暖光在雪雾里晕开一片。下到一楼,见门岗刘大爷正弓着腰,拿铁锹在单元门口清雪,帽檐上的积雪厚得像顶白帽子,睫毛上都结了层霜,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小冰晶。“小张,这是赶去单位?”他停下活直起腰,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搓得双手发红。雪在他脚边积成小丘,铁锹插进去,能听见“咔嚓”一声碾过冰壳的脆响。
“是啊刘大爷,您也别太急,天还早呢。”我接过他递来的扫帚,木柄上留着他手心的温度,温温热热的。
“没事,我这把老骨头活动活动舒坦,”他笑的时候,眼角皱纹里都沾了雪,“这雪底下结了冰壳子,滑得很,你们年轻人去单位路上可得当心。我刚在单元门口撒了把盐,你走那边绕过去,别踩冰面。”雪又变了性子,成了柳絮似的,轻飘飘地粘在他的旧军大衣上,抖都抖不掉。
走出单元门,雪气“呼”地裹过来,凉得人鼻尖发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雪没到小腿肚,每一步踩下去都像陷进棉花堆,抬脚时带着股韧劲,“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街道上格外清晰,倒像是雪在低声哼歌。小区路灯在雪雾里晕成毛茸茸的光球,平日里常坐的长椅像只伏在雪地里的白骆驼,靠背处的积雪被风雕出波浪形的纹路;路边冬青丛成了圆滚滚的雪蘑菇,顶端还顶着几片没掉的叶子,像戴了顶绿帽子,雪沫子顺着叶尖往下淌,滴在地上又结成细小的冰珠。
路过护城河时,冰面映着天光亮得晃眼,岸边垂柳垂着冻成冰的枝条,晶莹剔透,风一吹轻轻碰撞,发出“叮咚”脆响,倒像谁挂了串水晶帘子在风里摇。雪落在柳梢上,积得厚了,“噗”地坠下来,溅起一片雪雾,惊飞了枝头躲雪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带起一阵雪粉,在晨光里闪成星星点点。街角24小时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玻璃窗凝着厚雾,隐约能看见里面货架的影子,门口堆着扫出来的雪,像座小小的雪山,雪檐下挂着串冰棱,足有半尺长,亮晶晶的能照见人影。
刚拐过街角,就见拉面馆张叔裹着军绿色旧大衣,正蹲在门口扫雪,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起球的毛衣。“小张,赶去单位扫雪?”他直起腰喊,嗓门洪亮得惊飞了枝头的雪,“进来喝碗热汤?刚熬好的牛骨汤,撒了把胡椒粉,驱驱寒!”雪片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瞬间就融了,顺着发缝往下淌,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水痕。
“不了张叔,赶时间呢!”我挥挥手加快脚步,积雪在靴底发出“咕叽”的声响,“您也慢点扫,雪太厚,别闪着腰。”
“哎,你们辛苦!”他的声音混着雪声传过来,带着汤的热气,“等扫完了务必来吃碗热面,加蛋加肉,我请客!葱花给你多搁!”
登记大厅门口已经聚了七八个人,主任正蹲在地上分铁锹,军绿色的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雪还在落,像给每个人都裹了层糖霜,他见我来,直起腰笑,眼角的笑纹里嵌着雪粒:“就等你了!东边那段人行道归你,靠近公交站,明天赶早班车的老人多,可得扫干净些——特别是台阶缝里的冰,得用冰镐敲碎。”
“没问题主任,”我接过铁锹,木柄被雪浸得有些凉,“其他人都到齐了?”
“就差你,”主任拍我胳膊一下,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进我脖子里,凉丝丝的,“王姐刚去附近商店买热水了,说给大伙儿备着驱寒。你看她那保温桶,比她儿子还宝贝。”
正说着,王姐拎着朱红色保温桶跑过来,桶身上印的“福”字被雪糊了一半,她呵着白气,鼻尖冻得通红:“热水来了!谁先喝口暖暖?我加了红糖和姜片,驱寒!”雪落在她的围巾上,很快堆出层白,像围了圈棉花。
“我来半杯!”同事小李接过去,猛灌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好家伙,这雪下得,铁锹都快插不进地里了,底下全是冰碴子。”
“慢慢挖,别用蛮力,”我笑着劝,往手心哈了口气搓搓,“雪底下有冰,小心打滑。我带了冰镐,等会儿分着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东边的天空渐渐透出粉来,像谁泼了碗桃花酒,把雪都染得温柔了。雪终于小了些,变成细碎的雪星子,在光里跳着旋儿。人行道清出半米宽的路,露出湿漉漉的水泥地,泛着水光。同事们靠在墙边歇脚,互相拍着身上的雪,拍一下扬起一阵雪雾,笑声在雪地里荡开。主任掏出手机:“来,合个影!这雪景配咱们这群扫雪人,多有意义——王姐,把你那‘宝贝桶’举高点!”
“得把王姐的保温桶也拍进去,”小李举着手机笑,镜头里的我们头发上都顶着雪,像群白头翁,“这可是咱们的‘能量补给站’!”
正闹着,手机震了震,是妻子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扫完了吗?我把粥熬上了,小米南瓜粥卧了俩蛋,给你剥了头蒜。窗台上堆了个迷你雪人,等你回来给它画眼睛呢——我找了颗红豆当左眼,你带颗黑豆回来当右眼呗?”照片里,窗台上的小雪人歪歪扭扭的,戴着顶用红绳编的小帽子,雪做的脸颊上还沾着片完整的雪花,透着股认真劲儿。
我笑着回复:“就回,给雪人带根胡萝卜当鼻子,比豆子气派!”抬头时,雪星子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