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陆斌拽着,回转至皇宫,朱厚熜算是有了些属于自我的空间。
这段时间以来,他绷紧了全部心神,就是为了争取到一个容许他喘气的空间。
而今,这件事终于完成了。
乡绅群体,贵族群体等诸多势力之间有了争夺点,而陷入一种平衡状态。
这终于让安陆州势力群体们有了一点儿能够做事的空间。
这个空间,就是他与陆斌想要的东西。
是他们未成之志的播种之地。
忠魂园落成之后,朱厚熜总算短暂的没了其他忧心之处。
关于这部分事情,一直是他心头最紧要的一档子。
自从看到陆斌给出了那一份名单,看到名单上一个个名字之后,他的心就一直在揪着疼。
皇帝也许需要认为,这些死去的名单没有什么,也许需要冷酷无情的认为,所有为这个国家付出的都该理所当然。
可作为一个人,从朱厚熜这个人的本心出发,他有些不服气,十分不服气,凭什么要让脑满肠肥的人享受着,剥夺着,让英勇无畏的人牺牲着,苦难着?
这一度让朱厚熜想要操刀子砍人,想要用一些人所谓的几世所得,来弥补一个个家庭永远没办法弥补的创伤。
可惜,他不能这样做。
关于抚恤的工作,陆斌没有让自己插手,他的民兵营中自有章法。
估计回去之后,他在大觉寺设立的学堂,又要迎来一些新兵了,其中一部分是那些战死者的兄弟,因为命并不值钱,而如果能够用命来给子孙后代博得前程,那么用生命换取功劳,也未尝不可。
好似,除了自己跟陆斌之外,几乎全天下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这囊括了自己的许多兄弟姐妹们。
可陆斌也说过,论及信念坚定,他们俩其实不如兄弟姐妹们。
他们俩实在缺少那种为了未成的事业,燃烧自身全部的胆魄。
朱厚熜对此是深以为然,他常为此而感到惶恐,惶恐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带领着兄弟姐妹们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又惶恐自己这不够坚定的信念是否会有朝一日在自己这志业面前退缩?
如三国通俗演义中的曹孟德,从梦想中的自己蜕变为极度现实的自己?
“好教弟弟知道,兄长在想些什么?可是今日奏章改完了,在哪儿发呆?”
朱厚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在同一个车架之内,一脸坏笑着的臭小子。
这臭小子最近一段时间都把眉头蹙着,脸黑的跟锅底一样,那想杀人的欲望都快凝出实质了,这几日在看过黄家人问斩,盯着忠魂园落成之后,才算是开朗起来。
“混球玩意!我能想些个什么事情?左不过那些屁事罢了。”说着朱厚熜从怀里一摸,摸出个奏章和文本“你看,这是山西那边锦衣卫的线报,自从山西来年有可能将旱的事情传过来,我就让朱臣,赖康,李卫几个人各自带一队锦衣卫出发了。”
陆斌接过一翻,上面简单描述着几个州郡的情况。
该怎么说的,打个比方来讲,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嗯,他们晋地的官员是皇帝,他们朝堂里正视此事的大员,和着急忙慌把粮食凑起来的哥俩,是太监。
而且,不知为何,天下四商中的晋商们,好似有蠢蠢欲动的现象。
目的为何,因为真正可靠的锦衣卫人手不足,他们那边还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做了打草惊蛇的举措。
陆斌皱眉沉思起来,一时间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兄长,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你这样,暂存于京城的粮食,你把压住,暂时不要发,我们先看看这帮人要做什么。”
“我也正有这般想法,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得将你爹陆松派过去。”
陆斌立刻叫道“我家老爷子你就别让他跑一趟了,我爷爷今年岁数都多大了?你不能老让他老人家往外跑。”
朱厚熜怒视了他一眼“我自然省的,我又不是你这厚颜无耻的,怎好意思叫长者操劳?”
陆斌都惊了!
“你能好意思说这话?可怜老子被你使唤的,风里来雨里去,末了我还成了厚颜无耻的?”
“少跟老子扯那些散的!快和老子说说,你接下来准备咋办?”
“啥咋办?”
“你说啥咋办?计划啊,咱们现在这个地步,掌握京畿的计划应当已经算是完成了吧。”
“还是差一点儿,根据袁先生,以及王清远的消息,还有很多地方存在匪寇,得把全部清除掉干净才行,这次应该不会再有敢扎刺的了。”
“哼!我倒是巴不得再有敢扎刺的冒出来,正好一并扫了去。”
陆斌却道“我也想啊,可不行,世家大族,地方劣绅的力量,不少现在的我们能够对付的,现如今这种有对立,有合作的局面,才是咱们恰好能够承受的,如果引起这些人彻底的防备,让他们凝成一股绳,相信我,兄长,那绝不是我们想要看见的。”
朱厚熜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道理,这次他们暴露出来的实力足够可怕的了,他们几乎想要怎样就能够怎样。
为了利益,迅速集结起许多力量来,从方方面面上逼迫皇权的,是他们这个群体。
同样为了利益,反手将那一股看起来庞大无比的乡绅们镇压下去,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迅速让朝堂乡野之间整合出一股势力的也是他们这个群体。
而就目前看到的这些粉墨登场的世家们,乡绅们,贵族们,其本身实力究竟有没有完全展露出来,都还是打问号的事情。
更别说还有江浙的学院,私塾,云贵的土司,寨子,两广的海贼,商人……
自己所面对的这些敌人,充其量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那股庞大能量如果被拧成一股绳,那么换掉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也只不过在最亲近的人面向来隐瞒不住心绪,克制不住的想要表达出那发自内心的憎恶。
“那咱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朱厚熜问道。
陆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做咱们最应该干的事情。”
朱厚熜看到陆彬这个笑脸眉毛,微微一笑,也是笑道“你是说我们终于能做,当年咱们在安陆州没有完成的那些事情?”
“让男人们与女人们都劳作起来,让他们用自己来养活自己。”
“这个好,这正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幸好我那位堂兄留给我许多皇庄,我并没有听从大臣的将这些皇庄废弃的,现在正好可以拿来用,包括陆斌,你要注意一点,那些黄庄原本就有许多农人耕种,只不过交的租子是直接交给皇家的罢了。”
“放心吧,我没那么蠢,明白你的意思,事前我一定会做好调查,让一部分人耕种,让其他人来做工过活,织布,制糖,我都会安排上,就像是前几年咱们在安陆州做的那样,安陆州那几年不也证明了一个事情吗?纯粹的农耕形成的小农经济是不稳固的,被人掠夺走土地的农民,我朝遍地都是,因此肯定要通过其他产出,或买或卖,形成良性循环。”
朱厚熜的眸子中闪烁出期待来“咱们这次一定要走到最后,我想要知道,儒家人士梦寐以求的大同社会,是否真的存在。”
“你理想可真高,我就差多了,我只希望让人吃饱穿暖,这辈子就算没白来。”陆斌说着没出息的话,眼中亮晶晶的。
“吃饱穿暖啊,那也是顶好的事情。”
朱厚熜笑着,目光却悠然且深邃起来。
“要有房子住,要有书念,妇人织布要卖的出去,男人劳作要有钱赚,总之,要让人像人,而不是像牲畜。”
陆斌絮叨着,陷入无尽的遐想之中。
他没有想到漫天的飞机,没有想到无尽的铁轨,没有想到飞驰的汽车。
但他却看见充斥着粉色气氛,温暖,似乎随处冒着泡泡,让人感觉飘飘然的许多场景。
比如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的热烈拥吻,比如阖家团圆是这个男人带着女人见家长,比如这个男人穿着西服或者新郎官红袍,女人穿着婚纱或者凤冠霞帔来拜两个人的父母,比如女人怀孕了之后在男人面前大发雌威,比如说在医床上男人激动流泪抱着孩子守着老婆,比如说半夜给小孩冲泡奶粉这男人被老婆一脚踹下床,比如说这女人持着棍子大半夜守着孩子写作业,比如说这个男人满身疲倦回家之后迎来老婆孩子的拥抱,比如说这个女人买了一条狗用来抵消孩子上大学丈夫工作而遗留在家中的冷清,比如说这个孩子一转眼长大成人带着另外一名妙龄女子回家见家长......
那是他上辈子不一定喜欢,但这辈子却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生活。
或者说,他能够得到这样,甚至在物质上比这更好的生活,但那会建立在无数人累累白骨之上。
朱厚熜听着陆斌的言语,会心一 笑,人啊,让一个人像人,让人做堂堂正正的人,这也是属于梦想的一部分,而且属于已经看见的那一部分。
曾经在安陆州的时候,那些并不合法之举,就让他看见了许多这样的人。
他们一点一点建立自己的新家,他们拼尽全力朝着那更加美好的生活飞奔。
生活拥有希望的人,看起来是不一样的,那种蓬勃感,能够让人感到近乎无穷的力量。
可惜......那些都没了。
哪怕是在北平这个陌生的土地建立新的乐土,曾经的人也回不来了,那些鲜活的生命,一经逝去便不会再出现,生命从来只有一次,又珍贵,又短暂。
朱厚熜有时候非常想要试着去信一信道,或者信一信佛。
想要相信地狱或者轮回的存在。
然而近乎于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他一个真理,若是世上真能够拥有一个能够直观评定善恶两端,能够惩恶扬善的超自然手段,那么这个朝堂,这个国家,甚至包括自己大概率都不会存在。
道教的神灵之中可是有专门惩恶的神仙,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会给恶人降下雷霆。
可朱厚照一辈子也没遭过雷劈,最后甚至依偎在自己亲娘怀里病死。
就连江彬这样的人,他也没有死于所谓的因果报应,而是因为皇权的指令,健康活在诏狱之中。
由此可见,没有神仙。
也没有地狱!
这样想着,朱厚熜的回忆突然中断了。
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巨大但虚幻的疼痛感包裹了他,将他整个淹没掉。
憎恶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全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小斌,能陪我走一走吗?”朱厚熜的声音一下低沉下来,如同一个想要择人而噬的狼,如同一个想要扒皮吃骨的恶鬼。
陆斌吓了一跳有些迟疑的问道“哥,要去哪儿?”
“想去诏狱看看。”
“......兄长想要去看江彬?”
“是,我想要去看江彬。”
“要杀了他吗?”
朱厚熜眼睛陡然猩红起来“不,绝不!”
“凌迟?或者腰斩?再残忍一些,恢复纣王的炮烙之刑?”
“我不会让他这样死,我现在只是想要看他而已。”朱厚熜近乎赌咒发誓般低沉着声音道“我说过,我会给他最凄惨的死亡,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说实在的,他虽然足够了解朱厚熜,可他就是无法理解此时此刻对方的想法。
所谓的凄惨之死,除了酷刑之外,还能够有什么呢?
朱厚熜还能够想到更变态,更恶毒的刑法吗?
他不清楚,只能清晰体会到朱厚熜身上散发出来,近乎实质的怨毒。
他能够共情一点儿这种想法,明白,他又在思念她了。
足够早熟的朱厚熜或许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但那份朦胧中带着清晰的美好,一定在他的心底留下来足够深刻的痕迹。
更何况,这份朝气向上的美好,依托他才能诞生,更视他为英雄呢?
紧绷着的朱厚熜在国朝大事,生存要事上投注了太多精力,一时间不为其他事所扰。
可那毕竟清晰存在着,并且他的过去数年时间有一部分正是为此疯狂着。
而今稍微有了一点儿松懈的功夫,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恶毒,便如同毒牙上的毒液,满溢了,喷溅了。
“好,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