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这一词汇古已有之,主要是指九卿、郡守一级的高官犯下了罪行,需皇帝下诏书才能关起来而设立的特殊型牢房。
在宋朝时,这个牢房是宽容的代名词。
毕竟那时候读书人具有断层性的统治力,刑不上士大夫这个词儿在那个朝代算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人文官就是犯了天大错误,撑死了也就是个罢官。
天可怜见,即便是蔡京这种,公认奸臣,查实有罪的家伙,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流放。
宋朝文官们,哪里会顾忌所谓的法度,又怎肯不大行嚣张放肆之道。
毕竟,就连皇帝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但是,这种好事,到朱元璋同志手上基本就算是告打住了。
这位正儿八经底层出身的铁血政治家,老屠夫,其一生践行了八个大字:顺藤摸瓜,斩尽杀绝。
李善长,胡惟庸,杨宪这仨,恨不得连祖坟都给刨干净了。
后面还跟着一票因各种缘由剥皮充草,带枷上岗的官员们。
而到了朱棣时代,这老兄也是充分贯彻他爹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杀官精神。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这三人也是一家老小全部去了离恨天报到。
在这个一场场杀戮盛宴中,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的北镇抚司诏狱,还能是当年那个文臣们一点儿也不怕的东西?
就目前来看,整个明朝从开国到他朱厚熜皇帝这里,活着从这里面走出来的,简直跟食铁兽一样稀有。
不过嘛,朱厚熜并不排斥,这种充斥着阴森,恶臭,腐烂几乎没有犯人能够走出去的场地。
不如说他现在想要看见,那些充满绝望,哀嚎,悔恨的脸庞。
最近一段时间,朱厚熜甚至会在梦里梦见一个个敌人用那样丑陋的姿态跪在他的面前,祈求着他给予一个痛快。
那一瞬间涌起的强烈欲望,那种变态且扭曲的快感,几乎叫他以为自己是病了,也许是得了癔症,也许是得了失心疯。
但这种事他又不是很在乎,他觉得,若是能获得一个令他感到开心的结果,那么即便是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径直步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诏狱的大门。
这是朱厚熜与陆斌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虽然已经使用过两次了。
不得不说,诏狱作为酷刑之所,其装修风格还是很符合其象征意义的。
其阴冷且鬼气森森的模样,只肖让人看一眼便禁不住浑身打颤。
进入其中,一丝血腥,一丝恶臭,更添几分腥臊便萦绕于鼻尖,随着越发深入,便越发浓郁。
这不禁让陆斌想起以前看星爷电影《功夫》里一个桥段。
似乎在幽暗深邃又永无尽头的长廊深处有着无尽血海直欲扑面而来。
可定眼一瞧,则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又一间,曾经住满,可现如今却空空荡荡,柴草也被撤去,只留下水渍的牢房。
这里曾经是存放肃宁黄姓们的牢房,他们获得了超规格的待遇,按照他们原本的身份,其实并不具备资格入住这里。
他们获得了锦衣卫们充分的照顾,为了表现一把专业性,锦衣卫中不乏有别出心裁的人在他们身上实验一些新颖手段。
朱厚熜默许了的事情,皇帝只要求他们短暂的活着,其他并不计较。
听闻,在行刑之前,都已经有人身上生了烂疮,脓液横流,仅剩下一口气。
这些行为固然并不人道,却极有效果,朱厚熜得到了足够充分的证据来证明黄族人有罪。
一些部分为真,一些部分为假。
但真假其实不重要,需要的只是他们这些人承认罢了。
所谓的屈打成招,就是这样。
很多人到了最后,基本上想要的答案都能够从他们嘴巴里面得到,而他们的诉求则最容易完成,他们只想要赶快死去。
当然,也有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们,即使是最后也渴求着活路。
因为过去的生活过于富足,他们轻易获得了所有可以享受的事情,所以......他们反而更不舍得死去。
其中便有那个想要考中举人,便用女人流产时的羊水做药引的黄骏。
呵呵。
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
这样的头不趁早砍下来,难道留着过年吗?
“朱厚熜!狗皇帝!!!”凄厉的嚎叫声传了过来。
伴随而来的,是乓!乓!乓!几乎拼尽全力的敲击木栅栏之声。
一颗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头颅,顶在木栅栏缝隙之间,恨不得要从中间挤出来,那眼睛在乱发之间拼命外凸着,恨不得要直接从眼眶中挤出来。
那发散自骨头里的怨恨,随着这人的目光传递过来,几乎刺痛了皮肤。
“黄贵?朕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朱厚熜!!!我恨不能生嗜汝肉,啃汝骨,啖汝皮!汝滥杀无辜啊!”
黄贵整个脸贴在木栅栏缝隙之间,侧着身子,将手拼命伸向朱厚熜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从外侧轻轻拽他一下,那肯定能够将他的手臂直接拽的脱臼。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活下去的念头,所以他想要学习一下朱高煦的反抗精神,哪怕杀不了你,绊你一下,拽掉你一丁点儿斯文,也是好的。
可朱厚熜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呢?
他很恶毒的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就这样站在一个微妙的,只差一点儿身位就能够触碰的位置。
“朕就站在这里,朕的皮,骨,肉也在这里,可现在,你有那个本事吗?”
“狗皇帝!狗皇帝!汝乃亡国之君也,汝擅杀国士,乃动摇国本,你朱家王朝命不久矣,气数已尽啊。”
“哦?有趣的说辞。”朱厚熜明显展露出了一丝兴趣,蹲了下来“黄贵,你这种话说出来,骗鬼呢?”
“你擅杀士大夫,你灭我黄家满门,固然我黄家乃是微不足道一措尔小族,然则我乃乡绅也,乃士也,国朝之本!你今杀我黄家容易,日后乾坤颠倒,日月倒悬之日,切莫忘了我今日之言。”
“哦,原来如此,你黄贵看来是疯掉了,真是可怜啊,哎,也罢,朕终究是个心肠软的,见不得一个垂死的人儿,竟连一点真的东西都看不到,来,陆斌告诉他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陆斌闻言也忍住呕吐欲望,笑眯眯蹲了下来,让黄贵看清楚自己这一副阴毒如蛇的面孔。
“狠毒子,豺狼心!尔以为尔能活得过几日吗?”
“嘘嘘嘘!”陆斌做出噤声的动作“黄老头儿,我活几日,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了,反正你也要死了,当然,也许杀你的人不会是我,可能是通州的张姓,可能是沧州的孙姓,可能是......好吧,我其实记不太清楚,找我合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都巴不得能用最残酷的方式让你黄贵,你们黄家人全部去死,是我力排众议,非要用最简单明了的砍头之刑来处罚于你们,所以,你黄贵实在是应该感谢我才是啊。”
“哼!他们不过是被你蒙骗了,他们罔顾祖宗之法,不据理力争,迟早也会被狗皇帝吃干抹净!”
朱厚熜用一种得遇知音的表情看向了黄贵,竟直接用欢欣鼓舞的神色鼓起掌来“朕正是这般想法啊,没曾想,这天下乡绅皆看不出来的事情竟然叫你看出来了,不错,不错,不错,朕正是有覆灭天下不服朕的,不听从朕的,与朕唱反调的以及能威胁到朕江山的东西,这包括你,包括帮你的那些人,也包括不帮你的那些人。”
“狗皇帝,尔焉能再有朱明江山乎?”
朱厚熜微笑着,也学陆斌一样蹲了下去,笑眯眯的“又怎样呢?你的话还能说给谁听呢?还会有谁相信呢?现如今全天下都相信朕乃是一位愿意与乡绅,勋爵同流合污的天子,朕岂不是正与许多家族站在一条线上,如之奈何?”
“奸贼!狗皇帝!贼斯,贼斯!”
“来,多骂几句吧,朕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恨朕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朕每多看一刻钟,便多一刻钟的爽利。”
黄贵红着眼睛,不断咆哮,可他太老了,也太累了,声音在空空荡荡的牢房中没有任何回应。
最终只剩下空旷且绝望的寂静。
他颓然的发现,就连朱厚熜和陆斌这两个他憎恨的人,也渐行渐远,消失在黑暗之中。
而用来看守他,折磨他,而不断逡巡不断巡逻的锦衣卫们,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他们似乎并不需要自己承认什么罪状,又活着去撕咬出什么敌人。
黄贵将伸出栅栏之外的手缩了回来,抵在缝隙之间的额头也逐渐滑落。
他是个不够愚蠢的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生死,从此刻开始,对于皇帝,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
空旷且幽黑的牢房之外,曾几何时还住满了他的叔伯子侄,亲眷好友,那哀嚎声几乎就在耳边回荡,可猛一眨眼,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肃宁黄氏,已经没了。
他黄贵连自称黄氏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其他的肃宁黄姓,都不会再有人祭拜,不会再有子孙祈求庇护。
他颓然坐到地上,他只用了一刻钟不到,便决定好了自己的死亡方式。
他将囚服脱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在牢房的上窗口处挂了一道用于吊颈的绳子,没有凳子,借助墙壁上略微凹凸之处,他就跳起来三次,才终于将脖颈挂上去,然后连挣扎都没有,好似就这样失去了全部生机。
黑暗之中,充分满足了自身暴虐情绪的朱厚熜就这样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看了半个时辰,直至最后一分不自然的抽搐也消失不见,直至那一张可怖且苍白的老脸散去最后一线生气。
朱厚熜若有所思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幕好戏,这种死亡,无疑没有千刀万剐,车裂炮烙更令人感到肉体的痛苦,可那种精神的寂灭,那种死寂之感,却又让人不禁想要退却。
他想要让江彬,也处于这种痛苦之中。
“哥,咱们不是去看江彬吗?快些去吧。”
“嗯?哦,好。”愣神的朱厚熜换回注意力,却发现一向在这些事上表现出冷酷无情模样的陆斌,此时竟然有些不忍,将脑袋撇了过去,似乎有些畏惧。
朱厚熜心中那点儿不人道的想法,开始剧烈起来,他觉得,能够让自己这位弟弟也感到害怕的残酷,则一定能够满足自己的小小愿望。
可这又该怎么实践出来呢?
行至诏狱的最深处,江彬在最里面一间牢房内待着。
他的境遇黄贵要好很多。
朱厚熜不愿意用酷刑折磨江彬的举措给了许多人些许误导——这个人与皇帝很可能有某些不可告人的联系。
于是江彬获得了单独,空旷且干净的牢房,他活的甚至比这里大多数犯人都要滋润,他的饮食至少不是那种发霉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面疙瘩。
而是正常饭食,有时候还会有荤,基本上牢中差役吃什么他吃的就是什么。
可江彬仍然肉眼可见的清瘦了。
他壮硕的肌肉以及那颇显厚实的将军肚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而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也染上了些许灰白衰败的模样。
江彬太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过了,他并不是因为造反,把持兵权而得罪的嘉靖皇帝
而是因为他杀死了这位皇帝更小一些时候的珍贵之宝。
他将这归罪于命运。
任谁也不会想到,朱厚照这样强壮的人,会因为落水这种小事就死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擅长骑马打仗,一个雄性荷尔蒙完全超出标准范围的皇帝,会没有留下子嗣就没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论亲属关系,简直连外人都不如,甚至曾让朱厚照产生强烈危机感的敌人,最终会获得皇位。
这些事情单独拎出来,发生的概率都不会太大,可偏生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这不是运气问题,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