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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五月,长安城里暑气正盛,日头刚落,西天还漾着一抹残红,恰似泼翻了胭脂奁,晕得半天都透着些暖香。
可那青龙寺周遭却半点没有这初夏的柔顺气,只见那明晃晃的甲胄排得里三层外三层,如铜墙铁壁一般箍住了古刹。
金花卫的兵士个个身长八尺,肩披全甲,腰悬镔铁长刀,头盔上的鎏金兽首在初上的华灯里泛着冷光,呼吸间带出的白气混着汗味,在晚风里凝成一片肃杀之气。
忽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队兵士抬着门板自寺内出来,门板上盖着粗麻布,却挡不住底下渗出的暗红血迹,顺着木板缝隙滴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
有那眼力尖的,瞥见麻布下露着半截玄色劲装,袖口绣着银线流云纹,指节上还套着铁指环,这分明是江湖上成名的武师才有的装束。
不多时,这样的门板已抬出七回,每一回都引得周遭人群一阵骚动。
街边的小摊早已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竹篾罩子洒在地上,映着来往行人的鞋履匆匆。
那卖糖画的老汉正转着糖勺,见又有门板抬出,忙停了手,扯着嗓子喊:“快看!快看!这都第七个了!啧啧,骨头架子怕是都散了。” 他颌下的山羊胡抖个不停,手里的糖勺滴下几滴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凝成小小的圆点。
旁边挑着菜担子的汉子刚把担子歇在墙角,闻言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腰杆道:“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梁王的居所也敢冲撞,真是嫌命长!”
“可不是嘛,” 卖凉茶的婆子递过一碗凉茶给客人,搭话道,“前儿个还有人说,梁王被正一派的掌教刺杀了呢!”
那喝凉茶的书生身着青布儒衫,扇面上画着水墨山水,说话时语气带着几分倨傲。
他放下茶碗,摇着折扇道:“这你也信?梁王是什么身份?开国第一公,大华唯一的异姓王,手下奇人异士多如牛毛,一个小小的江湖人士岂能伤其分毫?”
旁边一个穿短打的脚夫蹲在地上,一边擦汗一边道:“可现在全长安都这么传呀!要不然怎会闹出这么大的事?书生们在宣德门请愿,又出了太白昼现的异兆,如今九门都闭了,若是往常,梁王早就出面稳住局势了,怎么这次一直闭门不出呢?”
他话音刚落,周遭顿时静了下来,连那卖糖画的老汉都不转糖勺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几分疑虑。
就在这沉默之际,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梁王是好人!他把西园开放给百姓游览,还送了很多钱给我家呢!我长大了也要去参军,当麟嘉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抱着一摞报纸,小脸涨得通红。
这孩子如此说话,想必是麟嘉卫烈士的遗孤,梁王府待麟嘉卫的遗属向来优厚,众人见了,都不由得会心一笑,那卖糖画的老汉还舀了一勺糖稀,给孩子画了个小老虎。
正笑着,忽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你们说,梁王为什么不争呢?”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众人心里激起涟漪。
众人皆是一怔,随即都低下了头,没人敢接话,可那句话却像藤蔓一样在心底缠绕:是呀,以梁王的威望和实力,为何不做皇帝呢?
没等众人多想,远处传来一阵梆子声,巡街的武侯提着灯笼过来了,灯笼上 “金吾” 二字格外醒目。
众人见状,忙作鸟兽散,卖糖画的老汉慌忙收拾摊子,挑菜的汉子挑起担子就走,转眼间,街边就清净了不少。
只剩那摊子角落的方桌旁,一个五旬上下的男子还坐着。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刚毅,下颌上留着短须,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糖饼。
糖饼的碎屑掉在桌上,他伸手拂了拂,随后掏出五枚铜钱放在桌上,铜钱叠得整整齐齐。他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朝着青龙寺正门走去。
守在门口的金花卫见此来人,先是一愣,随即齐齐立正敬礼,甲胄碰撞发出 “哐当” 声响:“见过莱国公!”
沈槐摆了摆手,声音沉稳:“带我去见梁王。”
兵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露难色。他们奉了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可眼前的是莱国公,开国元勋,他们哪里敢拦?
正僵持间,一道黑影从门内闪出,动作快如鬼魅。只见来人穿着黑色劲装,腰间系着玉带,上面挂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正是摘星处的定风波。
他走到沈槐面前,拱手行礼:“莱国公请跟我来。”
说罢,转身引路,脚步轻盈,踏在青石板上竟没丝毫声响。
沈槐跟在他身后,穿过层层回廊。廊下挂着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廊柱上的楹联,字迹苍劲有力。
阶前的青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几竿修竹,竹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发出 “沙沙” 的声响。走过几道月门,绕过一座假山,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定风波停下脚步,伸手示意:“莱国公,老爷已等候您多时了,请!”
说罢,便转身守在了月亮门外,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沈槐颔首,迈步走进庭院。
打眼看去,只见庭院中央栽着一棵巨大的降龙木,树干粗壮,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枝叶繁茂,如伞盖般遮天蔽日。
树下放着一张长石桌,旁边摆着两张石凳,杨文和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手里端着一杯茶,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眼神深邃,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即便身处这般风雨飘摇的局势,依旧气定神闲。
沈槐快步走到石桌对面,见桌上已摆好了一茶盏,茶盏皆是海棠红钧窑,色泽莹润。
沈槐倒是从不见外,直接坐下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杨文和轻笑一声,拿起茶壶给沈槐倒茶,手腕轻转,茶水缓缓注入茶盏,不起一丝波澜:
“你这人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一辈子就讲个义气,如今你家那俩小子都跟行章搅在了一起,你能坐得住?”
沈槐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清苦,却回甘悠长。他放下茶盏,身子前倾,语气急切:
“你到底什么打算?如今这局势一日三变,随时可能爆发大战,你倒是给个准话,我也好回去准备。不然这般悬着,如何应对今后的局面?”
杨文和脸上的笑容淡去,沉默半晌,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的夜空,缓缓道:“你还记得吗?咱们那些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当初一路从南打到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不让百姓再受兵祸之苦,推翻前梁的腐朽统治。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可那些兄弟,却没剩下几个了。”
沈槐听了,也不禁感慨万千,他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道:“人都会变的,不是吗?当初咱们虽然出身不同,却能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一个坛子里喝酒,不分彼此。开国之后,就有了高低贵贱之分,要分个一二三。等大家都有了子嗣,心思也就变了,还能坚持初心的,太少了,也太难了。”
杨文和站起身,背着手走到降龙木下,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银霜。
他突然开口,悠悠道:“我没变。”
沈槐一愣,脸上满是激动,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拍案而起,石桌被拍得 “哐当” 响,茶盏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那就好!我这就去联络金吾卫!我儿已领熊罴卫西来,不日就到,届时我来做那屠龙弑凤之人!”
杨文和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江南传来消息,庄姓宗室已被一网打尽,李漟怕是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她已经走上了死路,不动手都不行了。还有那李泽,藏在城外嘉午台,这个时候还没去南疆,显然是还有倚仗。”
沈槐坐下身,疑惑道:“李泽即便藏了兵又如何?金花卫、麟嘉卫哪个不是百战强军,对付他绰绰有余!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阻碍吧?”
杨文和转过身,走到沈槐面前,神色凝重:“开国之后,咱们大华内有三疾:一是宗室势大,二是世家门高,三是将领桀骜。
李乾元在位时,通过拉拢一批,拆散一批,把咱们开国十三卫全部打散,也算解决了将领桀骜之疾。
可宗室和世家这两疾,他只做了一半。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是通过温和的方式,发展科举,逐步边缘化宗室,时间一长,自然能解决这两个问题。
可如今看来,大部分人都等不了,或者说不愿意等。这一战,怕是在所难免了。”
“老杨,你该看得清楚,人心是无底洞,很少有人像你这般一心为百姓着想。说起来,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个心,或者说,有这个心的只能是天子。” 沈槐直言不讳,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杨文和长叹一声,望着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语道:“又回到当初那个抉择的时刻了。”
沈槐听得真切,也站起身,背着手与他一同望向明月,悠悠道:“上次你拒绝了庄姜,是为了谢南。这次呢?”
“你觉得我该走这条路?” 杨文和转过头,看着沈槐问道,眼神里带着几分探寻。
“不该吗?” 沈槐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如今这大华被他们祸害得乌烟瘴气,行章带着儿郎们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争取到和平发展的环境,如今全被他们搅乱了。和这些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国家?”
杨文和嗤笑一声,反问道:“举事向来讲究师出有名,可如今大义不在我,难呀!”
“有那么难吗?” 沈槐一脸不解,“咱们当初推翻前梁,不也镇压了三年叛乱?如今无非是再行一次旧事,难在何处?”
杨文和摇了摇头,道:“这不一样。前梁是自己内部腐朽,奸佞当道,党政祸国,边地屡次战败,才导致国内烽烟四起,说白了,是庄氏的国运到头了。
可李家大华不同,如今也算民安国平,外部没有强敌,内部新政虽有反对之声,但总体是向好的。李家的统治根基还在,百姓的民心也还在。我们若是真的举事,天下烽烟怕是比前梁时还要大。”
“大就大呗!等杨炯回来,就让他跟神通去平叛,大不了再花个五年十年,改朝换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 沈槐语气恳切,眼神里满是期盼。
杨文和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沈槐:“看看吧。耶律南仙那丫头亲自领兵,集结了五万大军,以夏狩为名,正朝边境开来。那丫头聪明得很,对局势看得比很多人都准,咱们若是真动了手,周边国家必定蠢蠢欲动,她怕是会成为得利最多的那个。”
沈槐接过密信,展开一看,越看脸色越凝重,眉头皱成了川字:“行章不是跟这耶律丫头……”
“哎,两个都是要强的人,谁都不肯先低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性格使然。” 杨文和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
沈槐沉默了,心里翻江倒海。他来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杨文和下不了决心。他清楚,在这些开国之臣中,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只有陈群和杨文和。
杨文和向来是温和派,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天下重陷战火。所以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说服杨文和下定决心,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正如杨文和所说,目前李家民心未失,冒然易鼎,外患必至,若是再引发内乱,这天下怕是要比前梁时更乱,内忧外患之下,易鼎容易,安天下却是极难。
想到这里,沈槐长叹一声:“那你有什么打算?”
杨文和回到石桌旁,从一旁的画缸中抽出一卷画轴,轻轻展开。
沈槐凑过去一看,赫然是一张大华舆图,图上山川河流、城镇关隘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沈槐正要开口询问,只见杨文和拿起石桌上的钧窑花瓶,将它压在舆图正中央。
那花瓶通体紫红,釉色肥厚,灿若星河,细细看去,瓶身上的纹理竟隐隐构成了十二星宿的形态,精美绝伦。
瓶中斜插着一株黄色茴香花,花苞未开,清雅淡然,在华美钧窑的映衬下,更显不起眼。
杨文和凝视着花瓶,沉声道:“你说,这是钧定天下,还是花定九州?”
沈槐仔细打量起那钧窑花瓶,越看越惊叹于它的工艺,再看那茴香花,不过是寻常草木,哪里能与钧窑相比?
他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
杨文和朗声大笑,截话道:“钧瓷凝星汉,山河掌底横。茴香斜波上,岂能僭春荣?天工压九鼎,微芳衬釉明。寰宇观钧色,岂以草木争?”
沈槐听了,茅塞顿开,大笑着拍手:“对极!对极!”
“这下安心了?” 杨文和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速去收拢金吾卫,看好宣德门前的千牛卫,长安城内绝不能乱!”
沈槐用力点头,站起身,整了整长衫,大步流星地离去。
月色如洗,澄澈地漫泻于庭院之中,将那株降龙木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斑驳摇曳,恍若游龙。
石桌上那钧窑花瓶,其釉色紫红,灿若星河,瓶中供着一枝茴香花,晚风轻拂,花枝微颤,幽香暗渡。
这般造景,恰合了插花以古器为体,鲜花为衬,彼此映衬,浑然天成,名为“窑瓶伴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