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四年初，汴京的冬日难得放了晴。
暖阳透过铅灰色的云层，洒在合府后的澄园上空，琉璃瓦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墙角的腊梅开得正盛，暗香浮动，混着院内飘来的酒肉香气，漫出朱红大门，引得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今日是顾廷烨与明兰长子团哥儿的满月宴，也是澄园与宁远侯府合府后的头一桩大喜事。
满城权贵闻讯而来，车马辚辚，从街口排到巷尾，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门口的管事们忙得脚不沾地，高声唱喏着来客的名号，声音里满是喜庆。
明兰穿着一身石榴红撒花褙子，外罩素色蹙金披风，刚生产完的身形还带着几分丰腴，气色却红润得很。
她正站在二门口迎客，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颔首迎客的动作轻轻晃动，眼角眉梢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待人接物从容得体，全然不见往日的青涩，倒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严。
“沈侯爷到，高大娘子到——”
管事的唱喏声刚落，就见沈从兴一身紫色公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女子。
前头那位身着石青色绣缠枝莲褙子，容貌端庄，气质沉静，正是他新娶的正妻高清欢。
而她身后，却跟着个穿桃红绫罗裙的年轻女子，梳着偏髻，插着两支银钗，眉眼间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得意，正是沈从兴的妾室小邹氏。
高清欢一见小邹氏跟着进来，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脚步一顿，转头对沈从兴冷声道：“侯爷，今日是顾郡公府的满月宴，皆是正头娘子赴宴，一个妾室跟着算什么道理？既然将军有妾伺候，我便先回府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小邹氏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脸上带着假惺惺的笑意：“姐姐你放心回去便是，我定会好好伺候好官人，替你应酬这些场面。”
“你倒想得美！”
高清欢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怒气，“我是沈家的正妻，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妾室替我应酬？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也敢贸然进来，丢人的可不是我！”
小邹氏被她甩得一个趔趄，脸上的笑意僵住，随即委屈地看向沈从兴，眼眶微红：“官人，妾身也是一片好意，想着替姐姐分担一二，怎就成了丢人了？再说，王妃娘娘念及我姐姐的情分，赐了我诰命在身，为何不能来参加宴会？”
沈从兴被夹在中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一边拉着高清欢的衣袖劝道：“夫人息怒，邹氏也是一片心意，既然来了，便让她跟着吧，左右不过是多个人罢了。”
“多个人？”
不远处的顾廷烨见状，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不悦，拍了拍沈从兴的肩膀，“兄弟，你这做事也太拎不清了！今日来的都是各家正头娘子，你带着妾室进来，岂不是让高夫人难堪？”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威严，沈从兴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沈从兴知道自己理亏，只能硬着头皮对顾廷烨道：“来都来了，便让她作为随从进去吧。”
小邹氏没想到沈从兴竟然让自己作为高清欢的随从，脸上的委屈瞬间变成了恼怒，却不敢发作，只能乖乖的跟在高清欢身后。
高清欢这才脸色稍缓，对着顾廷烨福了一礼：“多谢顾郡公仗义执言。”
“高夫人客气了！”
顾廷烨摆了摆手，侧身引着他们往里走，“快请进，里面已经备好了席位。”
明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沈从兴的糊涂，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上前对高清欢道：“高夫人一路辛苦，快随我到内院歇息片刻。”
刚引着高清欢往里走，就见华兰带着王大娘子走了过来。
华兰如今是燕王妃，穿着一身朱红锦袍，头戴凤钗，气质雍容华贵。
她目光扫过院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小秦氏身边的墨兰，眉头微微一蹙，拉着明兰走到一旁，低声问道：“六妹妹，你怎么还请了墨兰过来？你忘了她之前是如何对你的？”
元丰三年，墨兰在和文言敬和离后，同年又嫁给了梁晗。
原本吴大娘子是看不上这位盛家四姑娘的。
不过如今盛家出了个燕王妃还有一个侯府夫人，嫡子盛长柏又是皇帝近臣。
若是自家儿子娶了这位盛家四姑娘肯定对他仕途有帮助。
明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大姐姐，我并未给四姐姐发帖子，我给吴大娘子发了帖，想来是梁家那边把帖子给了她。
再说，小秦氏手里也有一张帖子，如今康姨母也来了，怕是她们二人串通好的，故意来搅局。”
华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小秦氏正和康王氏站在一起，两人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看向明兰这边，眼神不善。
王大娘子正站在她们旁边，一脸懵懂地听着，似乎还在附和着什么。
“不好！”
华兰脸色一变，连忙对明兰道，“六妹妹，你先陪着高夫人，我去把母亲拉过来，免得她被康姨母和小秦氏挑唆，回头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说罢，她快步走到王大娘子身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腕就走：“母亲，咱们去内院看看团哥儿，别在这里站着了。”
王大娘子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不解地问道：“华儿，我正和你姨母说话呢，急着走什么？”
“母亲，你怎么能跟她们走得这么近？”
华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小秦氏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康姨母之前也因为在康家夺权被责罚。
她们两人凑在一起，准没好事，定然是想找六妹妹的麻烦，你可别被她们当枪使！”
王大娘子脸色有些尴尬，“你姨母她只不过是……”
两人说着，便走进了内院，远离了小秦氏和康王氏。
宴席设在正厅和东西两廊，桌椅摆得整整齐齐。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有琥珀色的酒浆，油光锃亮的烤羊腿，还有各色精致的点心，其中一盘樱桃煎，色泽鲜红，晶莹剔透，散发着酸甜的香气，引得不少贵妇频频侧目。
一位伯爵夫人拿起银箸，夹了一块樱桃煎放进嘴里，酸甜可口，回味无穷，不由赞道：“这樱桃煎做得真是绝妙，口感清爽，甜而不腻，顾夫人好手艺！”
话音刚落，小秦氏就端着茶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李夫人谬赞了，如今这侯府早已不是我做主了，这樱桃煎究竟是哪家小作坊买的，我也不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贵妇们，脸上露出一丝委屈：“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听二媳妇的，我这老婆子也管不动了，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今日各位来参加宴席，若是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大家看在我的薄面上，多担待一二。”
这话一出，立马有个与小秦氏交好的夫人心领神会，顺着她的话头说道：“顾老夫人说笑了，您才是侯府的主母。一个庶出的丫头，嫁进侯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如今居然敢越过您来当家作主，真是不懂规矩，瞎胡闹！”
小秦氏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假意劝道：“罢了罢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就让她折腾去吧，我也落得个清闲。”
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更坐实了明兰“恃宠而骄、不尊长辈”的罪名，不少不明真相的贵妇们纷纷点头，低声议论起来，眼神看向明兰的方向，带着几分鄙夷。
康王氏见状，连忙凑上前，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故意提高了声音道：“说起来，这明兰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没了生母，放着大娘子跟前不养，跑去巴结老太太，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就端起了嫡女的派头，处处欺负她的几个姐姐。”
她放下酒杯，唾沫横飞地说道：“我当年实在看不过去，说了她几句公道话，谁知她竟当场跟我翻了脸，半点情面都不留。
更可气的是，竟还没人训斥她，转头她就拿到了府里的对牌钥匙，管起了家，把我亲妹妹这个正房大娘子都比了下去！你们说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高清欢坐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
她本就出身名门，性格正直，最是看不惯这种恃宠而骄、不尊长辈的行为，如今听康王氏这么一说，对明兰的印象顿时坏到了极点，脸上满是怒气。
小秦氏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叹了口气道：“唉，我这个后母也难做啊！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碍事。
大郎媳妇原本身体好好的，自从二媳妇进门后，日日受气，如今已经闭门不出，一病不起了。
我这心里着急啊，可又管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岂有此理！”
高清欢再也忍不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怒声道，“她一个庶女，嫁进侯府得了富贵，竟敢如此霸道，欺负婆母，苛待妯娌！你们越是软弱，她就越是得寸进尺，难道我朝就没了王法不成？”
小秦氏连忙假意拉着她的衣袖劝道：“高大娘子息怒，算了算了。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忍忍也就过去了，只要大郎媳妇儿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能好过些，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这怎么能忍？”
高清欢怒气冲冲地说道，“若是她今日敢来惹我，我定要啐她一脸，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在场的贵妇们见状，纷纷噤声不语，目光都集中在高清欢身上，有的看好戏，有的则面露担忧，生怕事情闹大。
正在这时，明兰抱着团哥儿，在长嬷嬷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团哥儿被裹在一件厚厚的锦缎襁褓里，小脸胖乎乎的，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可爱得紧。
明兰刚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厅内异样的气氛，高清欢怒视着她，小秦氏和康王氏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其他贵妇们则眼神复杂。
她心中了然，知道定是小秦氏和康王氏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却依旧神色平静，抱着孩子走到厅中央，对着众人福了一礼：“让各位夫人见笑了，团哥儿刚醒，哭闹着要找我，我哄了好一会儿才睡着，来晚了一步，还请各位海涵。”
她的声音温和动听，不卑不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少贵妇见她如此从容，心中的偏见不由得淡了几分。
高清欢却依旧怒气未消，上前一步，指着明兰道：“顾夫人，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身为侯府的二媳妇，不尊婆母，苛待妯娌，还仗着自己受宠，欺压姐妹，可有此事？”
明兰抱着孩子，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指，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高大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敬重婆母，待妯娌和睦，与姐妹们也向来友好，不知是谁在高夫人面前说了些不实之词，让夫人如此误会？”
“误会？”康王氏连忙上前，接口道，“六丫头，你休要狡辩！当年你巴结老太太，欺负你姐姐们的事情，难道忘了？还有，你刚嫁进侯府，就抢走了你母亲的管家权，让她在府中颜面尽失，这也是误会？”
明兰看向康王氏，眼神冷了几分，却依旧语气平和：“康姨母，话可不能乱说。当年我母亲身子不好，无力管家，老太太心疼我母亲，又念及我年纪尚小，才让我暂代管家之职，并非我抢来的。
至于说我欺负姐姐们，更是无稽之谈，我与大姐姐、五姐姐感情深厚，如今大姐姐是燕王妃，五姐姐也嫁得如意郎君，我们姐妹时常往来，关系和睦，不知康姨母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康王氏和小秦氏，缓缓道：“倒是康姨母，前些日子，我即将生产了，您却非要闯到澄园闹事，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如今康姨母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反倒在这里颠倒黑白，编排我的是非，不知是何居心？”
这话一出，满厅哗然。
贵妇们都知道康王氏前段时间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却没想到竟是因为折腾自家侄女，看向康王氏的眼神顿时变得鄙夷起来。
康王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指着明兰道：“你……你胡说八道！我何时故意折腾你？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康姨母心里清楚。”明兰冷冷道，“当日你带着王家的下人私闯侯府，拿出的那些所谓的‘补品’，实则都是些容易导致胎大难产的东西，每一样我都有安排人记录在案，姨母若是不信，我可以拿过来和你对质！”
康王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秦氏见状，连忙开口打圆场：“哎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今日是团哥儿的满月宴，咱们还是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她转头看向高清欢，笑道：“高大娘子，你有所不知，二媳妇年纪轻，做事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不过她本性不坏，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本性不坏？”
高清欢却不买账，冷哼一声道，“顾老夫人，你这话就不对了。她若是本性不坏，怎会做出这些事情？
更何况，她还苛待大郎媳妇，让大郎媳妇一病不起，这也是本性不坏？”
“高夫人，此事更是误会。”
明兰连忙解释道，“大郎大嫂身体素来不好，自从大郎去世后，她便一直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并非我苛待于她。
我时常派人给她送些补品，探望于她，只是她不愿意见人罢了。若是高夫人不信，可以问问府里的下人，或是去问问大郎大嫂本人。”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青绿色褙子的女子走了进来，容貌秀丽，气质温婉，正是大郎媳妇的贴身嬷嬷。
她对着明兰福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回夫人的话，大奶奶近日确实是因为思念大公子，心绪不宁，才闭门不出，并非二奶奶苛待。
二奶奶时常派人送补品过来，还亲自来看过大奶奶好几次，只是大奶奶不愿意见人，二奶奶也没有强求。”
有了嬷嬷的证词，高清欢脸上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小秦氏道：“顾老夫人，这……”
小秦氏没想到大郎媳妇的嬷嬷会突然出来作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道：“许是我老眼昏花，听错了消息，误会了二媳妇，还请二媳妇莫要见怪。”
明兰淡淡一笑：“婆母说笑了，误会解开便好。”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嘲讽：“顾夫人倒是好手段，不仅能让下人替你说话，还能让婆母向你道歉，真是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