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儿!”
“嗳,在呢!”英哥儿立刻答到,一溜小跑,“师父您吩咐。”
冷不防被叫“师父”,白灵筠还有些不适应。
顿了顿,一指杜鸣悦,“将这只黄鼠狼叉出去。”
英哥儿愣了愣,紧接着,嘴子快过脑子。
“不是傻狍子啦?”
“操!”
杜鸣悦秒炸,飞身跳起来去踹人。
“你特么找揍呢?”
英哥儿反应也够快,左突右晃闪到白灵筠身后。
露出一对湿漉漉的大眼睛,没什么气势,但很气人的发问。
“你咋又急眼?”
一个“又”字在杜鸣悦的雷区里梅开二度。
长衫下摆别在腰间,叉腰劈腿,手指目标。
“小兔崽子你给我过来,站我跟前再说一遍!畏畏缩缩藏于人后算什么男人?”
英哥儿抿抿唇。
片刻,小声反驳。
“师父说,十八岁前都叫男孩。”
他距离十八还差两个月呢,所以按照师父的定义,他还不算男人。
“你特么的……”
“咳!”
梅九梅用力咳了一声,提醒杜鸣悦注意言辞,别动不动把脏话挂嘴边,像什么样子。
深吸一口气,杜鸣悦在心里安慰自己。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容易早嗝屁,财产成就他人喜,变鬼只剩干着急。
莫生气,莫生气……
但!他还没咽气呢!
所以必不可能一味忍气吞声,高低得把场子找回来。
俩手往身后一背,皱起眉头板了脸。
“你既拜了白……咳……师兄为师,也算我的同门师侄,言谈举止自当大方坦荡,如此怯弱胆小,畏畏缩缩,传出去没得丢了我杜流芳的颜面。”
训诫小辈嘛,最重要的就是气势,杜鸣悦把自己的表字都亮出来了。
白灵筠与梅九梅互相对视一眼。
白灵筠:我收个徒弟,可给他装明白了。
梅九梅:头一回升辈分,师哥理解万岁。
摇摇头,白灵筠无话可说。
日前,戴沛川的第一封家书寄回来,洋洋洒洒写了十好几页。
报平安、讲学校、念兄长、思故乡,以及…骂沈宿。
除此之外,还念叨了大半篇的英哥儿。
什么身世浮萍、颠沛流离,什么家破人亡、孤苦伶仃。
大概是用尽了他十几年来学到的所有悲惨词汇,话里话外请求白灵筠多加照拂。
这些话不用戴沛川讲,英哥儿在东郊戏院做长工,端股东这层面,白灵筠都是要罩着他的,不过能让戴沛川隔着大洋彼岸写下那些毕生所学的成语,其中真意显然没那么简单。
果然,在家书的末尾祈愿里,一句涂涂抹抹,勾勾划划的“英哥儿勤勉有加,不知兄长可否收英哥儿为徒”呼应上了前面的那大半篇唠叨。
就这么着,问过英哥儿意愿,喝了拜师茶,行了拜师礼,师徒关系成了。
师兄弟里,没名气跑龙套的,坚持不下去改行的,唱着唱着人失踪的,十几号人如今没剩下几个,白灵筠算是第一个正式收徒的,连带着把梅九梅和杜鸣悦的地位也一并拉高了。
一夜之间,从师弟变成师叔。
眼下终于被杜师叔逮着个训诫弟子的机会,以他那欠欠的操行,能不好生过把瘾吗?
过瘾师叔还在巴拉巴拉。
“我不管你今年十八还是十七,总之你给我记住了,只要活着一天,就甭想指望别人过活,整天师父长师父短的,可显着有师父了?你师父忙着干大事呢,没功夫见天儿搭理你。”
虽然语气不咋好,但话糙理不糙。
英哥儿嘴皮子是变利索了,但胆子还是芝麻丁点大,一遇上硬茬,没等交锋他先蔫吧了。
唱戏这行当地位低贱,旁人瞧不上他们,但那是形势的成见,是外界的偏见,他们生在这个无能为力的时代,自幼身不由己的入行,为了活命讨一口饭吃有什么错?
旁人不知道,反正他杜鸣悦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英哥儿被寒碜的满脸通红,脖子缩的更短,脑袋垂的更低了,手指头一个劲儿的薅袖口线头,眼瞅着其中一只袖子从包边变成了散边。
杜鸣悦就不乐意看他那副人尽可欺的模样,上前半步绕过白灵筠,一把将英哥儿扯出来,“啪”的打掉他薅袖口的手,手指头用力戳着他的肩膀。
“师叔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的都给我言语一声,这叫尊师重道懂不?还有,你方才那利索嘴皮子呢?属昙花的啊?一现就完了?”
英哥儿被劈头盖脸一顿训,心中又惊又怕,只觉得这位杜师叔好生厉害,唯有傻愣愣的猛劲点头。
“啧!”
服了,又不说话。
杜鸣悦无语的翻了个白眼,黑眼珠转了半圈落下去时,已经换上了另一副嘴脸。
“师兄~”(〃'▽'〃)
白灵筠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榻边,听见傻狍子带着波浪音叫他,不动声色的端杯喝茶。
茶还是杜鸣悦先前奉的那杯,方才看了会正义师叔在线教学忘了喝,这会入口已经凉了。
凉茶散去大半茶香,入口微苦,但恰好适合他练功练到发干的嗓子。
杜鸣悦挪着小碎步凑到白灵筠身旁,两手交叠端于胸前,两腿弯曲矮腰半蹲,妥妥大户人家端茶倒水侍奉主子的丫鬟样。
英哥儿耳朵里还回荡着他杜师叔方才教导的“言谈举止自当大方坦荡”,现下却眼睁睁看着大方坦荡的人不仅变如脸,还躬如身,犹如婢……
所以,大方坦荡的意思是……
大方怯弱,坦荡畏缩?
梅九梅适时起身,跨步挡在英哥儿面前。
淡笑道:“这个不用学。”
他师哥才收入门的徒弟,老实孩子一个,是万不能给教导偏了的。
此时此刻, 另一边,大方怯弱,坦荡畏缩的杜鸣悦一双眼睛笑成了笤帚米。
“师兄,打个商量呗?”
白灵筠微微偏头,眼角闪过一丝笑痕。
开口却是无情拒绝,“不打。”
杜鸣悦咬住下唇,视线由上至下,滑到白灵筠的腿上。
交叠在胸前的十根手指悄咪咪活动了几下,随后,轻轻覆上白灵筠的小腿。
白灵筠摩挲杯壁的指尖一抖,差点将茶杯扣杜鸣悦脑袋瓜子上。
“我小时候练功练到腿抽筋,怕挨师父打不敢吭声,是师兄你借着撒尿的由头把我拉进茅房里揉腿。”
白灵筠:……
他见过打苦情牌的,没见过苦情牌里还飘着屎尿味儿的。
杜鸣悦边说边在白灵筠的小腿穴位上按压,手法不错,力道适中。
白灵筠嘴唇动了动,决定再往下听听这飘着屎尿味儿的苦情牌是怎么个事。
“唉。”
杜鸣悦发出一声叹息,“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年夏天,奇热无比,秽夫三日上一次工,茅房里……”
“吁!停!”
白灵筠大力按住杜鸣悦的脑瓜顶。
“苦难的细节无需回忆,你只需记得师兄曾经对你的好足矣。”
杜鸣悦耷拉下眼角,扁了嘴巴。
“可是师兄,你当年就是将抽筋的我推进了苦难的细节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