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往塞钱箱里投入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硬币是阿戎第一天帮蔸娘换的,蔸娘的小包里还剩下一点硬币。她本想着要是没有合适的数目就罢了,可以当做借口说算了算。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太过相信这些带着点迷信色彩的占卜预知,容易被用概率摇出来的签子影响,还是太过不相信,于是不想在这里花时间。
投入之后橘成冶示意她拉一拉塞钱箱上方的粗绳,蔸娘拉着摇了摇,上段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声响。
许愿问占卜需要一个目的,蔸娘摇响铃铛的时候,脑子里有些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许什么愿望。许愿心仪的学校?这没有必要,她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离香岛近就可以,而且林嘉文——那可是林嘉文——如果想,她可以很轻易地进入一个她分数远远达不到的学府,甚至也可能被打包送去国外深造。其他的呢,人身安全?很多钱?她忽然觉得有点疲惫,想个愿望似乎对她来说太难了。
接着,她应该拿起求签的小桶摇一摇,带着数字的签子会从小桶前端被抖落出来。
小签掉到地上,蔸娘依然没有想出来,该许什么愿,把签子拿在手上看的数字,心里默念了一句:随便吧。
依照掉落到地上的签子,蔸娘找到了自己的那张小小的一卷纸条。
打开的时候她有点犹豫。这张纸条现在就像关在薛定谔的箱子中的猫,只不过看求签边上的告示牌,写着的选择并不是只有两个。似乎只要不要打开,她就不会受到任何未发生事情的影响,打开了,所有事情都会向着纸条上的预言发展。
“抽到什么了?”林嘉文这会儿挂了通话,凑过来,微微弯腰,正好能和蔸娘处于一个视线高度,在蔸娘的肩膀边看着她手里卷成一根的签。
蔸娘咬着嘴唇,打开得不情不愿。白纸黑字,一个“吉”字。她松了一口气,至少今晚不会因此睡不着觉。但她嘴上回答林嘉文的却是:“一般般吧,应该大部分都会抽到这个。”
没一会儿,林嘉文又被一通电话拉走了注意力。橘成冶带着蔸娘在人群里逛浅草寺,林嘉文跟在他们身后三四步远的距离。
“是个传统的亚洲父亲呢。”橘成冶忽然开口说道。
蔸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可能在说林嘉文,于是不自觉往后看了看,林嘉文没有注意到她回过脑袋的那一秒。
“会在和孩子玩的时候一直打电话,好像世界没了自己会转不了似的。”橘成冶笑着描述着。
蔸娘赔了一个干巴巴的笑脸:“但是他确实没了会让大半个香岛还有好几条运输航线停转。”
“那你会觉得,我现在玩消失半天一天,樱合一字会停转一天半天吗?”橘成冶问。
蔸娘在一瞬间觉得如履薄冰,炎炎夏日仿佛零下,把她身上的汗都一下子冻结成冰,她的脑子里飞快运转,大脑努力分泌肾上腺素:“樱合一字家大业大,大家都很忠诚而且敬业……”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义父管理的帮派,不够忠诚也不够敬业啦?”橘成冶笑着打趣。
但是蔸娘感觉自己快要碎掉了,变成一摞灰尘,风吹一吹、水冲一冲就能和下水道融为一体。
“不好意思,但逗你真的太好玩了。”橘成冶这样厚着脸皮承认道,但他至少还道了歉。
蔸娘在收到惊吓后发现对方有意为之,情不自禁感到生气,撇了撇嘴,却敢怒不敢言。紧接着,她听见橘成冶发出一声轻轻的“哎呀”,林嘉文伸手把他的马尾辫末端扯了扯。橘成冶往后看,林嘉文还在打电话,嘴里说着和对面人相关的工作内容,但是眼睛瞪了他一眼。
橘成冶也不恼,反而嘻嘻哈哈地调侃:“爸爸护短噢。”
蔸娘看着他们互动得看上去像两个年轻男性,觉得自己站在这边怪多余的。
在林嘉文因为工作而没有心思在他们两个的空档,橘成冶用林嘉文听不到的音量,和蔸说道:“宁骋的事情,你做得对我有利,我这样实话实说告诉你,会不会让你放心一点?”
蔸娘听到这个名字,从樱合一字的话事人口中出来,感觉半个大脑蔸麻了一阵,,但是听到后半段话,又感觉不真实。她没回话,巴巴地望过去,似乎在向橘成冶表达自己的半信半疑,并且态度非常卑微。成年男子很容易被这种不安全感满满的样子取悦到,这是蔸娘在短短十八年的经历中学习到的处事手段,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中屡试不爽,但是她对橘成冶没有信心,他看上去并不会上当。
橘成冶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似乎又看穿了蔸娘的忧虑,补充说:“你也说过,樱合一字家大业大。越是多的人,越容易有脱缰的马,帮派里最不缺的就是背叛和隐瞒,你也见识过的,我也一样会遇到。你带走了宁骋,把别人隐瞒我的事情拖出来,到了我的视线下,所以你也是帮了我。这样说,明晰了吗?”
蔸娘这会儿点点脑袋,决定暂时相信他。
回到香岛已经是晚上,但是他们没有马上回家,而且至今入驻了林嘉文旗下的酒店,蔸娘第一次来香岛的时候入住的那家。
上次来的时候,蔸娘毫无经验,以为这栋酒店只是寻常的产业。再次来,带了一点帮派人的经验,才意识到这里比林嘉文在郊区的别墅安全了许多,几乎就是一个堡垒,门童的身上都藏着枪,枪袋的绑带融入进制服,看上去就是一个装饰物绑带,但实际上下面连着两把方便隐藏的自动手枪。走进门,来来往往的服务生更是装备齐全。四周墙面上都有暗格,看上去像装饰,如果不知道不会想到墙后藏着各种型号的枪和弹药,蔸娘也是住过了之后,在晚上被阿戎带着逛了一圈,把暗格都打开给她看了之后才知道。于是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来香岛的时候,晚上安安稳稳睡在军火库上,林嘉文的新头马是个太大的目标,契爷让她在这里到用一群野狗咬了几个人,在旁人眼里建立了一个并不好惹的形象,才放心让她住进没有这么多层保护的私宅里。
这些配置让这栋楼变得极其安全,藏人方便。于是宁骋也被安排在这里。不过,他的待遇没有蔸娘当初那么好。比起贵客倒是更像犯人,说是保护也像是囚禁。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通风口的风扇发出很小很小的空气流通的声音。
林嘉文把客房的椅子拖过来上,翘起腿坐着看向站在墙边的宁骋。阿戎则坐在了和椅子一套的书桌上,人就在林嘉文身边。蔸娘站在门前,背后贴着门把手,站在光线不充足的地方,眼睛在暗处显得亮晶晶的,透过眼镜片看着他们。
“林嘉文你也见到了,现在也绝对安全了,说吧。”阿戎说。
宁骋看上去并不是完全放心,看着他们眼底夹带着一丝一丝藏不住的不信任,偶尔几眼越过林嘉文的肩膀望向藏在后面阴影中的蔸娘,后者在他的眼里看出一些埋怨。
蔸娘往后缩了缩,咬住下嘴唇。她觉得有些委屈,宁骋找上的她,给她提出了条件,托她给了一个机会见林嘉文。作为被陆伯明显针对为难过的靶子来说,能在事情过去之后还收留陆伯的人,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心地善良了。
“我想确定你们不会得到了想要的,就把我一脚踢开,或者趁机算账。”宁骋壮着胆子说。
蔸娘的角度只能看见林嘉文的背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听到林嘉文轻轻地嗤笑一声,听上去他没有什么耐心了。
阿戎就像是林嘉文在不屑于开口之后,帮他翻译那一声嗤笑的传话筒,几乎不用思索,在那声笑音落下的同时,他抬了抬下巴,翻了一个鄙夷地白眼,往后侧头瞥着蔸娘:“你看你在路上捡的东西,求你的时候卑躬屈膝,这会儿就嫌你没有利益可榨了,被你担保着,就敢和契爷谈条件。”
蔸娘觉得头疼,有些心虚,底气都没了,小声地回答这句点拨:“我下次一定仔细,多注意点……”
宁骋的眼珠在蔸娘和林嘉文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拿不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相处状态。作为契女,大多应该更加骄纵高傲一些,敢和大佬拍桌子大吼大叫,或者十分会撒娇让自己在大佬那边应有尽有。蔸娘的行为更像是被胁迫的人质,怕林嘉文怕得要死。投诚的人在摇摆不定之间怀疑自己押错了赌注。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康贺东在九龙城大环山泳池的柜子里放了一把钥匙,柜子的钥匙上有个半圆形贴纸,上面是个字,给他撕一半去了,另一半贴在柜子上,他没说过是什么字,只是说看见就知道了。”
“你他妈玩呢?”阿戎不留情面,“泳池柜子的钥匙,一个贴纸留着两年,还能当做标记用?”
“他当时只打算在这里躲两个月,等着陆伯帮他送回去。”宁骋很快为自己辩解道,“没人想得到快到两个月的时候忽然发生了意外。”他没有点明意外是指什么事,只是眼睛又盯向了蔸娘。
在场的人都知道“意外”指的是什么,他不需要明说。
蔸娘的心虚更严重了几分,此刻如芒在背。
“钥匙在哪?”林嘉文问。
“他随身带着,如果你们没有处理掉。”
阿戎皱眉:“他身上没有钥匙,屋子里只有一把出租屋的钥匙。”
宁骋不安地忍不住微微抖了抖下嘴唇:“不可能,那对他来说很重要,是要给陆伯的拜码头的见面礼,当时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了。”
林嘉文依然维持着脸上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看着他。
宁骋现在全然没有了刚刚那副强硬的态度,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找补自己的话,尽量语气平静地解释自己的消息的真实性:“他也不是小后生了,有自己一套的藏东西方式,他……我听说过,他之前着草的时候,会交往几个女人,然后把自己一些重要但是不能放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放在其中一个女人身上。等离开的时候,再把东西从女人的地方拿走。”
阿戎看他艰难地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些信息来,却没有感觉收获到了成果,眉头拧得更紧了,脸上更黑得难看:“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要去找他两年前的女人,再要一个很可能已经完全没用的钥匙。”
“我只知道这些了。”宁骋的声音虚虚的,像是马上就要破碎的泡泡似的。
阿戎交叠的腿换了一下上下顺序,看上去能生吃了他。
林嘉文这会儿幽幽开口:“康贺东死的时候,陆伯也还在,你当时为什么没告诉他?”
“这是个筹码,我本来想和陆伯用这个信息当做交换,但是他的心思当时不在货物上,我本来想要让他知道那个东西有多危险,对他来说有重要。”宁骋回答,“我想要那个街区,我本来打算用货物的事情和他换。但是……”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再一次瞥向蔸娘。
蔸娘现在站在暗处捂住了脸,手背把眼镜顶到了额头上,手掌贴着脸搓来搓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下次一定被不管这种事,除非对方说了自己马上就可以拿出交换的东西,就在口袋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能相信,至少不能给捡回来的人有机会当着自己大佬的面,一次次给自己的旧事的事情剖开,一次次重新强调给自己目前唯一的靠山听。
“那你可以告诉陆耀。”林嘉文又说。
“陆耀只撑了一年不到就去了欧洲,告诉他了也没用。”宁骋迅速回答。
“所以,接下来这一年,你到处找帮派送投名状?”
“没有,不是的,康贺东之前的债主找上来,我做过他的搭线人,他们想要我替他,所以我逃到这里来……”宁骋连忙说,“陆耀跑了之后我就想投靠您,只是我没有选择,您当时外出,我找不到可信的人,所以才来日本去找了橘家的人,只是没想到更复杂。您可以让人查我的行经路线,我句句属实。”
“你觉得有多少概率找得到两年前的钥匙,和柜子里的东西?”林嘉文又问。
宁骋沉默不语,不敢做出任何猜测,更不敢给出承诺。
林嘉文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站起来,转身离开,椅子就放在原地没有搬回去。蔸娘看他走过来要出去,连忙从门把手前让开,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但林嘉文打开门的时候一手揽住蔸娘的肩膀,带着她和自己同步出了门,阿戎跟在后面,手一挥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