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把蔸娘吓得在林嘉文胳膊下面缩了一下,她正在顺着林嘉文腿长步大的速度快步走着,被这个声音吓得差点左脚绊右脚,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跤。幸好林嘉文及时发现,也反应够快,把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压,撑了一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蔸娘站定之后,被林嘉文按着肩膀停住脚步。她的手指甲卡在掌心的肉里,手掌上都出了薄薄一层汗,直到她现在停下脚步,身体没有了其他动作,她才隐隐约约反应过来,自己的掌心被自己掐得有点疼痛了,呼吸似乎也因为刚刚的紧张不已而变得有些急促。
感受到身边的人半天没有动作,就是站在原地,蔸娘的不安和疑惑更加严重,在沉默中飞快地疯狂滋养,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在短时间内忽然变多。她不确定林嘉文有没有在生气,她不太敢往上看,但是这长长的沉默,让她意识到林嘉文在等自己给他点反应。人就在边上,继续躲着当作不知道也不是办法,虽然她想极了继续当作一只鸵鸟。她唯唯诺诺地抬起脑袋,望向林嘉文。她的契爷正在看着自己,似乎早就等着自己意识到视线抬头看他似的,像一只正在猎食的食肉动物,耐心等着兔子跑进圈套里。
但是,她并没有等到年长的捕食者咬合下来的獠牙,只是一只温热的手,弯曲起指关节,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她完全不会痛,只是感觉到自己被敲了敲。
“心急,冲动了。”敲了两下之后,林嘉文说。他听上去没有生气,语气也不冷漠,更像哄孩子,就好似蔸娘刚才只是在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游戏中输掉了比赛,他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父亲,给孩子讲讲事后总结。
蔸娘咽了咽唾沫,“是我错了。”
“但是处理的不错。”林嘉文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但是步速放慢了很多,“决定了要把他收来,就认真想办法把他抢来并且拴在身边,一时冲动是没有想好后果,但是做出去的事情没有让别人知道你觉得后悔,没有犹豫不决,没有半途而废,没有向对方示弱还人,够强势。你收了人之后就在担心橘成冶会有什么动静,我想过你会顶不住压力和他商量把人转手还给他,但是你就是愣怕着,人也不打算还。”
蔸娘被他说得恍惚,有点无功不受禄的心虚:“可是我都怕得让他看出来,还专门……纡尊降贵对我解释了。”
“看出来又怎么样?”林嘉文浅浅笑起来,“人在怕的时候都会逃跑的,你已经扛着怕站在原地了,并且撑到最后了。”
蔸娘稍微放心了一点,点了点脑袋,小声地低咕了一下:“那我还……挺勇敢的?”
“是呢。”林嘉文拍拍她。
“但是,那个钥匙……”蔸娘还是对那件事情念念不忘,虽然就算真的找到了康贺东的那批货物,也不会让她马上就能全身而退,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作为她入行的缘由,她总是有点想要让事情完整起来的执念。
“试着找找吧。”林嘉文说,接着他回过头,打算和阿戎说。
阿戎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手机,说:“已经和屯门那边的小孩说了,实在不行去练练撬柜门,挨个挨个找,也交代了不要弄坏别人的东西。”
一直走到楼下,坐上了回林嘉文家的车上,蔸娘才迟迟开口,说出刚刚想问的:“契爷,如果我当时把宁骋交给了橘先生,您会怎么处理?”
“让橘成冶帮我把他的口撬开,问到我想问的。”
“哦这样……”蔸娘现在很相信他们关系很好了,但是心里还是卡着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张了张嘴,又咬了咬嘴唇,反复几次,细如蚊呐地问,“那我呢?”
林嘉文看上去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那就和你讲下次不要这么做,实在没主意或者没有胆量了就来问我。”
“嗯……就这样?”
“就这样。”
“那不会让我觉得犯错后果太轻易了吗……”
“那你想我怎么样呢?罚站?打手心?写八百字检讨?”
蔸娘支支吾吾了几下,脑子里想的是电影里面那些演大佬的人用枪或者铁笼子解决叛徒和做错事的人,但是嘴上说不出什么来。
林嘉文倒是很懂她,往她脖子上捏了两把:“又看什么电影了?”
“《古惑仔》呢。”
“好几部噢,看了哪部?”
“都看了。”
“不要学他们在开会时候直接顶撞别人然后吵架噢。”
“不会的,这不太礼貌。”
“但也不要太礼貌了。”
“啊……为什么?”
“他们都没礼貌的,你稍微客气客气就好了,该撒野还是要撒野的。”
“我不会呀。”
“你学阿戎。”
“可戎哥撒野很漂亮,脾气再大别人都会原谅他。”
林嘉文挑起眉毛看了她几秒,说:“没想到你容易被拿捏的方面这么浅显。”
蔸娘不予置否。
“那我呢?”林嘉文问。
蔸娘看着他,眼睛里一瞬间慌乱得不知道往哪看,脸颊在短时间内都红起来,微微张着嘴唇但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林嘉文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并不在意答案,但是就是想要听蔸娘说出来,所以他又问:“那是我好看,还是你父亲好看?”
蔸娘现在看上去整个人是个会发热小炉子,里面的火把外壳都烧得发红,但她的眼睛没挪开林嘉文的脸,胆怯和直白同时出现在这张脸上,很小声地回答:“是契爷。”
出成绩的时候,蔸娘正坐在车里,和林嘉文一起去接林裕从寄宿学校回家,手边还有两叠文件夹。行业内也有需要做合同谈签和条件的时候,只不过他们比起身家清白的商人更容易把合同撕毁,能拦着他们不要冲动毁约的原因往往只有还想继续合作下去的人情世故。林嘉文在教导蔸娘成为一个头马的事情上显得有点着急,契女刚刚十八岁没多久,就把正在谈的生意当作一场教学,让蔸娘参与。
直到现在,蔸娘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她的母亲着急的声音,这个人虽然成年了但还是一个未涉世事的小姑娘这个事实,才又一次在林嘉文面前强调了一遍。
电话里,妈妈叫她赶快去查查成绩,别人一早就看见分数了,开始准备报志愿了,罢辽,她还正经严肃地告诉这个看上去对很多事情都完全不上心的女儿,报志愿比考试还重要。
蔸娘习惯性在电话对面点头如捣蒜,应着:“好的、好的”或者“知道了、知道了”
接下来就是父亲的声音,他又在骂人,说刚刚成年就这么野,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能不能嫁得出去。
蔸娘又是一阵熟练的:“嗯、嗯”和“知道了,您说的对”偶尔几句“我下次注意”
一顿应付下来,蔸娘挂了电话,疲倦地把脑袋靠在后座的皮沙发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回过神,发现林嘉文在看着她。
蔸娘缓缓坐直起来,疑惑地看向林嘉文。她现在和契爷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不用说话也能达成一些简单的沟通,她不确定是自己的脸上总是很直白地表露情绪,于是让自己很好懂,还是她和林嘉文真的以及在不算太长的相处时间里,培养出了义父义女的默契。总之,她在家和父亲母亲沟通都没这么轻松有效。
于是这次,林嘉文也很有默契的接住了蔸娘的疑惑,说:“你和爸妈说话比我公司里的员工说话还像员工。”
蔸娘轻声哼哼两下:“他们如果得到这样的尊重,会显得比较开心。”接着她的眼睛隔着镜片亮了亮,不太好意思、又带着点盼望,问:“契爷……能不能让我回去几天,发了成绩就要报志愿,他们会焦虑,我得去说服他们让我到附近的学校来,不然要闹,以后逼我复读的。”
“想去哪只管直接去,让我知道一下人在哪,注意安全就好,不用对我小心翼翼。”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开门也没给好脸色,说着“还知道回来”一边还开着门。家里气氛怪压抑的,蔸娘只管轻手轻脚把不太大的行李包放在房间,接着把一张银行卡推到父母都看得到的餐桌上,说:“出去玩时候你们给我的,我没怎么用,我还往里面存了一些,夏令营让我们试了试去物流公司里长见识,我就在里面实习了一阵子,赚了还不少。”
父亲似乎还在气头上,哼了一句:“谁稀罕你这点钱!”
母亲倒是脸上浮现了一点愧疚,把蔸娘圈住抱着,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后脑。已经成年的女儿显得有点不安和生分,蔸娘已经比母亲高了半个头,低下脑袋虚虚地悬在母亲的肩膀上方,头发丝垂在肩膀上,但是始终没有触碰到。
但至少钱能化解了家里的一部分凝重气氛,至少父亲没有继续骂骂咧咧,母亲在晚饭时候不太放心问了问公司是不是正经公司,有没有合同,这些钱是不是正常得到的。蔸娘早就打好了草稿,还专门找林嘉文要了两份正儿八经的文件做了样子,于是回答地滴水不漏。
蔸娘的成绩中等,老师说不算好也不坏,只是说可惜不能上特别好的,但是拿个文凭以后找工作是没有问题的。
蔸娘没有那么焦虑不安,就挑着几个离香岛近的地方,一个一个看自己的分数够得到哪个,差不多就填上去了。母亲不放心她自己折腾,到处问各种报志愿的教育机构,回来看见蔸娘想去的地方都是香岛附近就翻了脸,她想要蔸娘去的学校都往北上的方向去的,似乎就是有意避开蔸娘想去的地方似的。
“我觉得往南一点也挺好的,气候也差不多,饮食也很像,不容易水土不服,冬衣和棉被都不会带太多,离家也不远……”蔸娘耐心地解释,仔细地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希望母亲不会发现什么。
但是母亲直接打断了她已经打好草稿的长篇大论,严肃并且眼底里都是惊恐的不安:“他是不是逼迫你了?”
蔸娘几乎是马上就意识了母亲讲的“他”指的是林嘉文,她撞见过母亲和林嘉文说话,并且就在前不久在乡下那场成人礼上,母亲还并不欢迎他。蔸娘想实话实说,说林嘉文也没有那么恶劣不堪,至少目前她的感觉是这样的,但是又觉得母亲肯定不相信,于是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装傻的反问:“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我又不傻!”母亲生气了。
“没人逼我,我自己想去的。”蔸娘说。她心里暗想着,哪怕是一开始自己把康贺东按进浴缸,她也没有被脖子上架着刀子逼迫的。
“他和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给了你很多承诺,很好的报酬、很好的未来?”母亲靠近了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会逃走停止她们之间的对话,“他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你还这么小,他想诓你太容易了!”
“妈妈、妈妈,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那张银行卡是不是他教你这么做的?他还让你做了什么!他不管现在看上去多好心,总有一天也会害你受伤,珵珵,听妈妈的话好不好,珵珵,以后你想干什么妈妈都不拦你,你已经大了妈妈知道,就是答应妈妈不要跟他,都不要见他,好不好珵珵?”
蔸娘往后缩,母亲就往前堵着。母亲抓着她的肩膀,用求她的口吻要求她,这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只能默不作声,她想说已经跟了,已经喊林嘉文“契爷”两年了,还帮他做过事了,还盘下两个流浪犬收容所,甚至已经把外墙的装潢搞得很正规了,排水通风都托人改了,现在阿戎有时候都会借她的场子和那群凶巴巴的流浪犬处理尸体。一开始,当她拎着那一袋子酒水饮料去康贺东家里,那时候开始,她似乎就已经给自己做下了决定了。
听她没回应,母亲急得要哭:“那些钱妈妈陪你一起去还给他,我们两清,和他讲讲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们以后好好做普通人!”
“妈妈,那些钱真的干净的。”蔸娘转移了话题,拒绝了这场谈话的继续。如果这算谈话的话。
趁着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她把已经填报好的志愿点击了提交,成功之后关掉了页面,只是轻轻地安慰说:“没事的,妈妈。”
蔸娘把录取通知书的寄送地址写在家里,在普通行外人的生活上她也算演绎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