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承认陆昀丰是一个上课很有趣的老师。他上课喜欢讲着讲着,在开课的十分钟以后就轻轻一跳坐到讲台桌上,像只猫,坐在高高的地方视察自己的领土似的;讲课用演示课件放着当个背景,偶尔想起来了才会按几下翻页笔,比起只说理论,他更喜欢直接实操,喜欢和学生们说“实践出真知”,在他这里不必要害怕犯错,也不必要担心没有正确答案,然后神神在在地说“人生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但是期末交报告给成绩的时候,也一贯用没有个定数来折腾学生,让这些年轻并且在乎能不能及格、能不能毕业的学生叫苦连天。蔸娘在第一个学期也会紧张,但是后来也习惯了,她能感觉到陆老师对自己似乎有所偏心,但她一直把这个原因归结于自己像个柔软的捏捏玩具,容易给人守规矩和认真的第一印象。
直到现在,她在惊吓中吃一堑长一智,偏爱的原因从来会比自己想象中的复杂骇人。
陆昀丰的车和任辉的车一前一后停在看得见海岸的盘山公路边,这里在夜晚来往车辆极少,上世纪时常是本地行内人首选的抛尸地点。
陆昀丰在十分钟前就有点双手使不上劲、不听使唤,于是索性停了车,走下来吹风,等着药效发作,赌林嘉文看见他一会儿之后的惨样后给出一点信任。
蔸娘看林嘉文下车了,往陆昀丰的方向去,她也跟着下车。黎黎望了望蔸娘,又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的任辉。任辉没说话,只是对视一眼。黎黎最后还是待在了车上。
山路在夜晚的时候温度比城市里低了几度。蔸娘忍不住抖了抖,裙子太薄了。
陆昀丰坐在盘山公路边的护栏上,再往外走几步就是陡峭的山坡、杂乱的树林。他从口袋里掏烟出来,咬了一根在嘴里,没问林嘉文要不要,接着就开始在身上的各处口袋里找打火机。正在找的时候,还未点燃的香烟被林嘉文上前两步抽走了。
陆昀丰先是有些愠怒和愣怔,下意识伸手想要把烟夺回来。林嘉文手更快点,直接把烟扔出围栏,细细的一根烟消失在杂乱的树丛中。
“操了,你什么毛病?”陆昀丰骂了半句,视线往边上一瞥看见站在他车前面的蔸娘,小姑娘的裙摆在夜风里飘啊飘啊,虽然已经开始起效的毒素扰乱了他一向精明的脑子,但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摆在眼前,他还是反应过来了,笑了两声,嘲笑的那种,又看回林嘉文:“你不会吧,林嘉文,这姑娘都二十岁了。”
林嘉文没说话,黑着脸看他,低头看一眼手表。距离陆昀丰说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不到。
陆昀丰顾着自己笑,笑得咳嗽,他现在脸色不太好,身上似乎已经有地方开始发痛了,出了一点冷汗,时不时咬一下后牙,下颚骨的肌肉绷着鼓了鼓。现在掌握着他的生命的人就站在他身边,表现出来的都是冷漠,他也不着急。
“为什么不找你之前的东家,意大利人给的条件你不满意?”林嘉文问他。
“他们家那老头快死了,三个崽子把家里搅得不得安宁,老头还惦记私生子,我不喜欢太乱的家庭氛围。”陆昀丰说,他现在声音比较虚,语气倒是刻意地在轻快,“你家正好,一个不着家的行外儿子,一个闷声做事又乖又坏的假女儿。”
“这就是你的原因?”林嘉文明显不信任他。
“唔……”陆昀丰摸摸脖子,又瓮声瓮气补充,“陆老头是多纳尔弄死的,但是行里的说辞大多说出自你之手,还有你新收的小姑娘。我好奇。”
“好奇不算原因。没人会因为好奇付出这种代价。”林嘉文把手上的药瓶晃地哗哗响。
“操,别摇了,听得我头痛。”陆昀丰低声骂了一句,“你们弄死了我那老不死的爹,陆家的背景不好用了我得给自己找个……”他说到一半急匆匆停下来,倒吸了一口气,身体向前倾蜷缩。
蔸娘看他这副反应,下意识跟着身体一起紧绷起来,忍不住深深呼吸,心跳加快,下意识想要去扶他一把,往前两步,抬头却看见林嘉文依然不为所动冷眼旁观,又踌躇地停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前还是站在原地。
陆昀丰虽然看上去濒死的状态,但是还在试图说下去:“……找个护身符。而你不喜欢陆家的人,但是喜欢你的小女孩,也喜欢你的小女孩给你出面做事让别人认识她,让别人觉得你找了个蔸家里的当继承人。”
“所以你故意靠近她?”林嘉文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给陆昀丰脑子一枪。
“屁。”陆昀丰抽着气笑一声,“我在她进来之前来的,你查过,我只不过看见她之后给自己加了课而已。”
“陆家的我已经留着一个宁骋了,我凭什么再留一个?”
“宁骋就是陆家一条狗,半死不活拽了孩子裤腿获救的。我对你没有威胁也没利益冲突。你还不想放弃和意大利人的线,但是他们家老头快死了,他们都想要你臂助但你拿不准要押哪个继承人,他们是我前东家,我可以当架梁,我还给你的小女孩填了交换生名额,我带着她出去名正言顺,这件事如果我去比小戎哥去还稳妥。”
林嘉文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阴沉沉了,但现在陆昀丰已经跪在地上毫无形象蜷缩颤抖了,说话的气息也越来越哆哆嗦嗦。蔸娘走几步蹲下去看陆昀丰的情况。他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红成一片,但是脸色却发白得吓人,嘴唇发紫,微微张着嘴呼吸发出轻轻的“嗬”声,听上去很吃力了。蔸娘摸上他的颈动脉,又快又乱,问:“你给自己打得是什么毒素?”
陆昀丰看她一眼,半死不活的样子却笑了一声,说话只剩气音但还是要撑着贫嘴和脏话:“你真他妈是蔸家的小女孩,这时候问我成分。”
“他这是真的还是装的?”林嘉文问蔸娘。
“嗯……看上去是真的。”蔸娘把陆昀丰的脸双手捧起来看他的眼睛,瞳孔有点往外扩散了。她咬了咬下嘴唇,看着眼前濒死之人的双眼。陆昀丰的双眼直直盯着蔸娘,像一潭死水,生命力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慢慢消散。蔸娘被那样的眼睛电到了手指似的,忍不住抖了抖,错觉他的皮肤吸取走了温度,快把手掌都冻伤,手差点放开。
那是一种平静的慢慢流逝,没有一个活物应该出现的求生欲。
林嘉文旋开药瓶,给倒出一颗,推开了蔸娘的手,蹲下掰着陆昀丰的下巴给他塞进去。做完就站起来,也不打算照顾这个看上去快要死了的、可怜兮兮的人,看着他艰难吞咽,看着他跪不稳侧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药瓶最后被塞在蔸娘的手里。
蔸娘抬头眨眨眼睛看林嘉文。契爷没说什么,对视了两眼然后站起来了,顺手在她被风吹得头发有点乱的脑袋上揉了揉。
她意会了,她现在被赋予了掌控眼前这个人的生命的权利。
口服的药物见效会稍微慢点,蔸娘谨慎地盯着眼前自己还在毒物反应中的老师,时刻准备着做一些急救。她不知道陆昀丰用的到底是什么,心里没底。
时间渐渐过去,陆昀丰的抽搐反应减轻了,脸色还是惨白难看,但是似乎好了不少,可以自己撑着地板撑起来。蔸娘扶了扶帮他倚靠着围栏坐着。
林嘉文没有因为陆昀丰在自己眼前做这么一出戏而改观,更是不屑:“你还不是赶着到别人家做狗。”说罢他弯腰,握住蔸娘的手腕,把契女拉起来,带着她走了。
蔸娘跟着脚步走在林嘉文身后,但是回头不放心地看,还坐在地上的陆昀丰,看见他抬起脑袋看着自己。她小声地问林嘉文:“他还没缓过来……没事吗就这样放着?”
“他命硬得很。”林嘉文不太高兴,拉着蔸娘上了任辉的车。
直到回到家门口下了车,林嘉文才在门口问了蔸娘一句:“为什么这么早就回学校?”
蔸娘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坐在副驾驶座的黎黎先一步隔着窗帮蔸娘说:“我看了蔸姐今年的课表才知道陆昀丰在,是我约她出来想给她看全部的资料的,只是没想到陆昀丰先来了。”
蔸娘看了看黎黎,再回头看林嘉文,小心翼翼点点脑袋。
林嘉文看她这副样子,忽然有点泄气:“你这学期在国外尽量多打几次电话回来,我不太放心。”
蔸娘低眉顺眼地应下。
到家已经很晚了,林裕已经拎包被塞进学校里,为了他明年的出国留学做各项准备,阿戎在外出差也没回来,不小的房子黑漆漆、空荡荡的。蔸娘连刷牙洗漱都小心让声音小声一点,林嘉文看上去挺累的,她不能打扰到。
这份小心翼翼一直持续到她躺下,薄薄的被褥盖在身上,林嘉文给她的房间比宿舍宽敞,床宽也比宿舍的宽,可以允许她躺在正中间以大字型舒展四肢。刚刚闭上眼,手机却嗡嗡两声。
蔸娘又睁了眼,翻滚过去看。她对陆昀丰的备注还是“化学实验室-陆老师-陆昀丰”,一恍惚可能还以为是作业,可是她在今天知道了陆昀丰其他的身份,也看见了陆昀丰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的半死不活的丑态之后,她无法给这个人盖上一个方便分类的标签了。她不喜欢这样的情况。
陆昀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她发了一个讯息:明天帮我搬东西。
这就没了?蔸娘想。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发来别的东西了,蔸娘思来想去,还是叹了一口气,回复:收到。
南方的初秋比夏季更热,没有开空调的资料库更热。蔸娘只是在里面站一会儿就已经把衣服汗湿了一片。陆昀丰站在柜子前面,在找什么东西。蔸娘看着他在闷热的气温下还穿着长袖衬衫,心里偷想,他会不会感觉到热。
陆昀丰从柜子里抽出几个文件盒,向蔸娘勾勾手,示意她过来拿。
蔸娘站在他边上,手捧着那几个文件盒,时不时往上看看陆昀丰的侧脸。他嘴唇的颜色还是有些白,缺乏血色,脸上还算正常,完全没有昨天晚上濒死状态的余波。蔸娘有些恍惚,脑子里一闪而过对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怀疑,昨天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其实陆昀丰根本没有那些复杂的身份,依然只是一个行为我行我素的、性格古怪的老师。
“在想什么?”陆昀丰没有看她,一边还在从柜子里拿东西,一边对蔸娘问话。
“您用的毒素成分是什么?”蔸娘小声的说。
“药瓶子不是在你手里吗?”
“是在。”
“你有空反推不就好了。”
“但是我学的时间没陆老师久,实验案例也没您多,剂量拿不准,反推误差会很大。”
“那你最好快点学会,我现在手里就那么多抑制药,用完了还要你帮我做。”
“什么啊?”蔸娘大惊失色,“在想什么呢!不想活啦?”
陆昀丰还是没看她,哼哼两声笑起来,又往蔸娘手上放了几本文件盒。
蔸娘看他这个样子觉得他只是在玩笑。可是陆昀丰的态度太不好揣测了,有时候脸上嘻嘻笑着没有正形,看上去没有任何认真的样子,却说什么就敢做什么,让她猝不及防,满嘴跑火车的时候也是这种态度。久而久之,蔸娘反而更加弄不懂他了。
蔸娘看着手上越垒越高的,胳膊有点酸,看陆昀丰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多问题了。
“您就不担心昨天他真的让你死路边吗?”蔸娘抬腿顶了顶文件盒的下方,帮胳膊调整一下角度,好继续拿着。
“赌博之前如果没有做好输掉全部的打算,就不要进去。”陆昀丰关上柜门,示意蔸娘向后转,可以出去了。
“可您说的,不是为了要找靠山吗。用不着用这种方式吧?”蔸娘抱着一叠文件盒,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回头看陆昀丰跟在后面出来,锁上门,把钥匙拎在小拇指上,双手空空的,还有闲心思把另一边手插在口袋里。她心里忍不住嫌弃了这个人使唤人怎么这么自然,但是又没有发出不满来。
“要不然我也像宁骋那样?也太掉价了。”
“也不见得您这种方式就有格调了。”
“格调不重要,人可以不体面,但是诚意要体面。我这一下这不是做了太子太傅吗?”
“什么太子太傅?”
“你自己听得出来。”
蔸娘啧了一声,不喜欢他这种暗喻,“给林裕做老师那才叫太子太傅。”
“你这样不行。”陆昀丰停下脚步,往后转,看着蔸娘,一脸千钧重负的表情,“毫无自知之明。”
“可能是您想多了,我不是他的继承人,就算是头马也不过是因为借了‘蔸’的名号,除开这个原因我无足轻重。”蔸娘被迫停下,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有点感觉累了。
“那你最好赶紧改变这样的想法,毕竟我在你身上下了注。”陆昀丰挑了挑下巴,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