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信任...
信任何其悲壮,仰天呐喊换不来半分垂怜。
他人只道:蜀道难;实则,获取人心更难。
难在如何想,如何理解;难在充满私欲的自我观念。
凡事,只要站在自我角度去看待,那自己一定都是对的。
自私也好,刚愎自用也罢,甚至被指不懂感恩、没良心都没关系,咬死心中的怨恨与戾气,咬死不甘与不公,纵使神仙也辩不过。
所以,柳霖霖的后半句话,其意到底是什么,沈安若是通透的。
确切地说:无论寻到何种理由都不过是借口,关键在于萧文景如何看待。
倘若,萧文景认为沈安若率兵入宫的行为是谋反作乱,且还有逼宫的嫌疑,那就算找上百个云枢写下证词,也无用。
那为何还需要一份证词呢?
这便是人世间最大的虚伪,总要有些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物证。
有了这物证,就能强行将自己划为正义的一方。
但,正义这东西又是“信者有,不信则无”。
什么意思呢?
有些东西摆在那里,信者自信,不信者自疑。
信与不信又归于人心和利。
觉醒者,自能分辨真伪;追利者,自能权衡利弊。
在辨真伪和利弊之间,就要有一份物证来扩大效果,从而站稳脚跟。
比如:朝臣皆知镇北军的重要性,先保北疆不失、大襄稳定者自会偏向沈安若。
纵使,惹得龙颜不悦,他们也会力争沈安若无罪。
在比如:追利者只遵从圣意,甭管沈安若是不是镇北军的最高统帅,只要是当权者想让沈安若死,他们也必会落井下石、添油加醋。
这恰又是真难辩之处,难辨就难辨在人心到底偏向何处,但,不可否定的是有证物,总好过无证物。
沈安若本以为从云枢身上套不出什么价值,毕竟她早已将云枢定性为一个江湖骗子,江湖骗子除了会胡诌,怕也没别的了。
谁料,云枢不仅真是神裔,还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她被人押在沈安若面前时,早已失去了所有傲骨和风采,与那逃荒途中的青楼女子无异。
她脸上的惨淡几乎可以唱尽天下沧桑,她形体的无力几乎完全透射着俘虏的凄凉。
她怕是已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斗争,假如说一个始终沉默的人是可怕的,那被迫沉默之人更是可怖的。
没人知道,她内心在狰狞着什么;也没人知晓,使她内耗不断的点是什么。
总之,只押不审,竟起奇效。
她已彻底放弃抵抗,主动开口,只求得以还生。
“我师从“苍鹿”,为了能使大襄百姓更容易信服于我,故师父为我取名:云枢。”
““苍鹿”这名字曾像初雪般纯净,亦可媲美草原天穹,万丈繁星。他是我北戎国近百年间最年轻的萨满,每当他披着驯鹿皮缝制的神袍,只需在敖包前轻摇铜铃,连最桀骜的鹰隼都会敛翅栖息在他的肩头。族中老人说:我师父“苍鹿”的眼睛里能映出长生天的旨意。”
“师父他不喜战争,更不喜尔虞我诈,却被北戎可汗数次邀请,并由可汗为他赠上了国师头冠,像极了难逃的命运,亦像极了我的厄运。”
“我本是穹赤山下的孤儿,不知父母是谁,却也想要活下去。族人虽会给予我余食和羊奶,但,若遇冰雪,族人便也顾我不上。于是,幼小的我学会了打猎,通常打猎需要独自走很长的路,还极易遇到狼群失掉性命。”
“我不知是得到了长生天的眷顾,还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我遇狼群却不死,反而还见到了我的师父“苍鹿”。师父摇铃驱离狼群,并将我视为己出,养在身边。”
云枢缓缓望向北边天际,露出一抹恬笑,其声也越发微柔,“师父教我许多,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总感到有天神在庇护,而师父就是我的天神。”
她含笑垂眸,竟痴痴摇头,那痴中显尽无奈,更显尽一个女人所有的不舍与柔情,“打我亲眼见证可汗为师父戴上国师头冠的那一刻,我就预感以往美好的日子要结束了,可我师父那时已年过半百,又要如何为北戎王庭效命...”
“于是,我找到了北戎宰相杨楚金,乞求他能让我代替师父前往大襄,至此,大襄也便有了云枢女道长,但我却不愿为师父平添杀孽,只应下了“接断臂”之责。”
她忽得看向沈安若,连叩三首后,继续说:“没错,我就是为快剑董锐续接断臂之人,被关在“云阙阁”最底层的大襄女子皆是材料。她们的手臂会被人砍下,再由我接到董锐的臂膀上...”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极高的温度,所以,炭火不能断,要一直炙烤着石床。如此,董锐躺在石床之上才能保持血管始终扩张着,从而连接上新手臂的筋骨和血管。”
“这是属于我们北戎的巫术,却也仅有数日之效。本是为北戎勇士上阵杀敌而用,能使断臂之人重新获得战力,没曾想却反复用在了董锐身上。”
在场的众人听到云枢的述说后,各个瞠目结舌,脸上绽着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
唯独柳霖霖眉宇紧锁,陷入了沉思。
沈安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多次欲言又止,也多次做出了想要搀扶起云枢的动作,却终止下身体,只得静立。
云枢见状,惨淡一笑,“我知自己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但,我还是想请求你这位大襄的镇北王妃饶我一命。我愿自行斩去右臂,只求能回到北戎,继续伴我师父左右。”
突然,沈安若竟流下了眼泪,这眼泪是那般得猝不及防,又是那般得使人酸楚连连;不知是感受到了同为女子的悲凉,还是感受到了云枢的一片赤诚和那固执的念头,总之,沈安若已无法自持,更无法自控。
想来,能感动女人至深的也只有女人,这感动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亦总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
然,沈安若却不能放过云枢,尽管“景都贵女失踪案”中的贵女都存活了下来...
——不对,彩莲是如何死的?她也曾被砍下左臂,溺水而亡。
——另外,漕帮帮主断水流、天威镖局的总瓢把子姚天翔和那曾在江晦被杀那夜出现的杏黄色裙缕女子,这几人也皆与景都贵女失踪案有关。云枢又为何只字不提呢?
——莫不是,彩莲指甲缝里残留的那些木炭屑并不来自“云阙阁”最底层?
她带着种种疑惑,刚要发出质问;没曾想,柳霖霖已抢先一步,脱口而出,“即便,你只愿断去右臂,也绝偿还不了你所犯下的罪孽!”
柳霖霖步步靠近云枢,来自女人的压迫感竟让人如此窒息;柳霖霖已足可算得上赵府的话事人,她不仅具备赵太师的无上尊荣,还与女帝无异。
“只因,你还未道出核心关键!你以为只需装装可怜、道尽自己只想陪在师父身边的诉求,我们就会饶过你吗?!你只言要为董锐反复续接手臂,可那董锐毕竟是个粗汉子,又怎会需要女子的手臂!”
云枢一直凝注着柳霖霖,她眸中闪烁着恐惧,更闪动着心虚与震惊,“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大襄赵太师的儿媳柳霖霖吧?”
柳霖霖,讥诮一笑,“你既知我,就该知晓我的手段。这天下男人无一例外,皆会被我看穿底色,而你我都是女人,难不成你还想在我面前鱼目混珠吗?!”
云枢含笑摇头,就像只被捕的猎物般吞咽着最后一丝自由的气息。
她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却还想为自己仅存的执念拼上一拼,“我可以说出我所知道的全部秘密,但,还请你允下放我北去的承诺。”
“好!”柳霖霖竟干脆答应,没有一丝犹豫,“你说便是,我自能分辨真伪。”
云枢瞪大了双眼仰视着柳霖霖,她没想到大襄朝竟还有如柳霖霖这般的女人,这女人就像是...就像是她的师父一般仿佛能洞穿所有,亦能心如明镜。
所以,她笑了,又一次痴痴地笑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那痴笑中带满了欣慰,因为她很清楚柳霖霖定能完成她回归北戎的心愿,“是素棠...当日,在遏摩国境内围杀你们镇北王妃的神秘人头领正是素棠;正因他是素棠,他才知晓陶杰的一切,才能冒充陶杰的义子;如此,赶赴遏摩国杀你们镇北王妃也便成了合情合理的事。”
此话一出,九大女将皆愤慨向前,各个紧握双拳欲从云枢口中得知更多真相,幸好沈安若及时抬臂制止,这才保下云枢一条命。
云枢,接着说道:“但,连素棠都没料到,随在你们镇北王妃身侧的女将竟那般骁勇,所以,素棠不得不施展九幽剑气。九幽剑气一出,他本意冒充陶杰义子的身份也就立不住了,他也只能选择暂退。”
“只能选择暂退?!”沈安若听后,步步逼近云枢,终在与柳霖霖齐肩后,驻停了脚步,“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不知那一战直接使我们失去了光寒、夜心和云镜三员大将!”
云枢仍一脸痴笑道:“既是战争,又怎么可能不死人...素棠在那一战中也被斩去了手臂,不是吗?”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已有结果是无法改变的。若我是你们,就绝不会再纠结过往之事...因为,素棠的真正身份才是最大的秘密...”
“素棠的真正身份?”沈安若果然转化了脑回路,上一秒的哀痛似也随微风掠过,不得不聚神深思,“素棠的真正身份...莫非,他也是北戎人?”
云枢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笑得散乱了身姿。
她已半蜷在地方,就那般轻轻地、缓缓地移动着目光,就仿佛在讥嘲着在场的所有人,“我北戎没他这样的人,他也压根就不符合我们北戎人的长相。他的真正身份在我这儿是存疑的,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北戎宰相杨楚金说他是前朝皇子,他也以为自己就是前朝皇子,而,身为前朝皇子...他自然也要联合我北戎共抗大襄了,难道,他这样做不对吗?”
“什么?!前朝皇子?!”沈安若与柳霖霖几乎同时惊呼,又几乎同时身退,她们又如何能想到素棠居然是前朝皇子呢?
所谓前朝皇子,也就是在大襄朝建立前的皇子,亦是这块土地上最原本的主宰。
柳霖霖已彻底恍惚,也已开始喃喃不断,“难道说...阿翁当年还为前朝留下了一缕命脉...”
她口中的阿翁当然也是赵衍,赵衍作为前朝贵族、景都之主,自然也有能力护下前朝皇室后裔。可想而知,若素棠真是前朝皇子,这将是怎样的仇恨?
沈安若顾不上理会柳霖霖的猜测,因为素棠若真是前朝皇子,那他此刻假如又真在宫中,那他会做什么呢?
景都贵女失踪案暴露后,他已然成了过街老鼠,他会不会偏执的做些傻事,比如:亲手结束掉当今圣上萧文景的性命呢?
这种可能极大,与常人来说,素棠要行刺圣上是件傻事;可与身为前朝皇子的素棠来说,刺杀当今圣上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