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刚要回话,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穿玄色劲装的护卫大步走进来,手里攥着只灰扑扑的信鸽,鸽腿上绑着卷小小的字条。
“世子爷,望榆县来的急信!”护卫单膝跪地,将字条呈上。
郑承煜一把抓过字条,展开来。
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急着写就的。
他越看,脸色越黑,最后捏着字条的手指都泛了白。
苏晚宁那贱人,竟敢带着他派去的护卫,在望榆县放火劫掠?
就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设了个狗屁圈套,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膊,脸也被划花了,连身子都被那些混混给玷污了!
他派去的二十名心腹,全折在了那里!
那可是他花了三年时间,从军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就这么被个女人白白葬送了!
郑承煜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他将字条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抬脚用力碾着,像是要把那字碾进地里。
“贱人!真是个贱人!”
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锦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随从和护卫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世子爷这是真的动了杀心。
郑承煜想立刻派人大张旗鼓地去望榆县,把那些敢碰他女人的杂碎一个个剥皮抽筋。
可转念一想,又猛地停住脚步。
若是这事传出去,被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庶出兄弟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嘲笑他。
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还被人戴了绿帽子,传出去他郑承煜还有什么脸面?
郑承煜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阳光透过藤叶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更显得阴鸷可怖。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竹篮,篮子里是颗颗饱满的荔枝,红得像玛瑙。
“世子爷,苏家派人送来一篮新鲜荔枝,说是刚从南边运来的,特意孝敬您的。”
郑承煜正有火没处撒,听到“苏家”两个字,像是被点燃的炮仗。
“苏家?”
他冷笑一声,抬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青花瓷盆摔在地上,泥土溅了一地。
“不过是一篮烂果子,也值得他们巴巴地送来?是打量着本世子没见过世面吗?”
当初苏家不过是个破落商户,若非找到苏晚宁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女儿,捧着送到他面前,他们连安王府的门槛都摸不到。
如今苏晚宁惹出这等祸事,苏家也该尝尝苦头了。
“来人!”
郑承煜的声音冷得像冰:
“去知会户部漕司,苏家近年账目恐有不妥,涉嫌匿税漏缴,着他们仔细盘查!
再让顺天府尹派些人手,去苏家‘照看’一二,就说苏家近来行止不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随从连忙应下,正准备退出去,却被护卫拦住了。
护卫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世子爷,那……望榆县那边,晚夫人……该如何处置?”
郑承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嫌恶地皱紧眉头,唾了一口:
“残花败柳,留着污眼!”
他话音微顿,接着道:“就地杀了,把孩子带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碾死一只蚂蚁。
风穿过藤架,带来远处的虫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郑承煜重新躺回软榻,却再也没了半分睡意,只觉得这满院的阴凉,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腻味。
——
郑承煜在院中发了好一通火,满肚子戾气没处撒,只觉得这王府的天都是憋闷的。
他猛地抓起墙上挂着的马鞭,转身就往外走,随从连忙跟上:“世子爷,这大热天的,您要去哪儿?”
“出去透气!”
郑承煜头也不回,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火气。
府门前的枣红马是他新驯的烈马,性子虽烈却极通人性,往日里纵是他再急躁,也从未失过控。
此刻马夫正牵着缰绳,见他出来忙躬身道:
“世子爷,刚给马换了新鞍,要不要先遛遛顺顺性子?”
“啰嗦!”
郑承煜翻身上马,指尖刚碰到缰绳,眼角余光瞥见街角老槐树下闪过个灰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怀里的竹筐“哐当”掉在地上,滚出几颗圆滚滚的野果来。
他正皱眉要呵斥,胯下的马却猛地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郑承煜只当是马被声响惊了,刚要安抚,却见那灰影弯腰拾筐时,手里似有若无晃过一道银光,快得像是错觉。
“驾!”他按捺住烦躁,一夹马腹。
马儿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便疯了似的往前冲。
郑承煜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去,他死死攥着缰绳,喉间不断呵斥,可马儿眼中竟透着股从未有过的疯狂,四蹄翻飞,在街上横冲直撞。
“吁——吁——”
郑承煜的呼喊被风声撕碎。
行人们惊呼着四散躲避,街边货摊被撞得东倒西歪,瓜果滚了一地。
就在他试图勒转马头时,马儿猛地撞上街角的石墙,郑承煜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砰!”
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砖墙上,骨头像是碎了一般。
他还没来得及惨叫,身体已顺着墙面滑落在地,又被惯性带着滚出两丈远。
更要命的是,那匹疯马竟掉转头,前蹄好死不死地朝着他小腹踏来。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长街。
郑承煜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袍。
随从和护卫们疯了似的追上来,还没等他们靠近,疯马又是一阵乱踢,其中一蹄正落在郑承煜的左腿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第二声凄厉的哀嚎,他彻底没了声息。
“快!砍了这畜生!”
护卫头领目眦欲裂,拔刀出鞘,寒光一闪,疯马应声倒地。
众人这才敢上前,有人俯身检查马尸,忽然低呼:
“头领你看!马臀上有个细针!”
头领凑近一看,果然见马臀内侧插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尾还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
他眼神一凛,迅速拔下银针藏进袖中。
“快抬回府!找府医!”
他沉声喝道,眼底却掠过一丝阴翳。
……
而此时的王府正院,世子妃宋氏刚从娘家回来,正由嬷嬷扶着卸钗环。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褙子,鬓边斜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
“嬷嬷,方才前院乱哄哄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宋氏对着铜镜拨弄着步摇,漫不经心道。
嬷嬷刚要回话,就见管事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
“世子妃!不好了!世子爷……世子爷出事了!”
宋氏手中的金簪“当啷”一声掉在妆台上,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世子爷骑马惊了,从马上摔下来……被马踢中了……如今人事不省,已经抬回府了!”管事的声音都在发颤。
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便要栽倒,亏得身边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世子妃!您可得撑住啊!这府里上下乱糟糟的,世子爷那边更是离不得您拿主意!”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慌乱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镇定。
“慌什么?”
她推开嬷嬷的手,站直身子:
“去,把世子爷的院子看好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去探望。”
“是。”
“再去叫府医,让他立刻去世子院救治,不管用什么药,先吊着一口气。”
宋氏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还有,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李太医来,就说安王世子病危,务必请他亲自过来。”
“奴才这就去办!”管事领命正要退下。
宋氏又补充道:
“让去请太医的人走侧门,动静别太大,先别惊动王爷和老夫人。”
“奴才明白。”
待一众下人都退出去,宋氏正准备起身,却见一个脸生的下人趁机凑过来,手里还捏着个信封。
“你是谁?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扶着宋氏的嬷嬷厉声呵斥,眼神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来人。
那下人慌忙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小人是门房新来的,有封信要亲手交给世子妃,说是……说是宋家那边派人送来的。”
宋氏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今日刚从宋家回来,父亲母亲若有要事,怎会不亲口嘱咐,反倒要派人送信?
“送信的人此刻在何处?”她问道。
下人低着头,声音含糊: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那人只说是让把信交给世子妃您,别的没说就走了。”
“那你可记得送信人的模样?”嬷嬷追问。
下人支支吾吾:“当时太急了……好像是个穿青布衫的,记不太清了……”
宋氏沉吟片刻,伸手道:“把信拿来。”
下人连忙将信呈上,宋氏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从最初的疑惑,到震惊,再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最后竟归于平静。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随即附在嬷嬷耳边低语:
“去拦住请太医的人,就说……府医瞧着还有缓,让他在府门外候着,等我这边传话再进来。”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点头应道:“老奴这就去办。”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宋氏重新坐回妆台前,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又让丫鬟取来温水,细细净了手脸,换上一件素色的衣裙。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自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哀戚,这才缓缓起身,朝着世子院的方向走去。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石榴红的褙子被换下,素色衣裙衬得她面容越发清秀,只是那双杏核眼里,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深沉。
***
京城,靠近安王府的一条长街上。
日头爬到头顶时,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
绍临深就在街角支着个简陋的摊位。
他头戴一顶宽檐斗笠,竹篾编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
身上那件灰色粗布短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倒与周围往来的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
摊布是块褪色的蓝粗布,上面摆着些山中野果——红的像玛瑙,绿的如翡翠,个头都比寻常果子大上一圈,圆滚滚的堆在那儿,看着倒有几分诱人。
往来百姓三三两两地驻足,有那贪便宜的拿起一颗红果试吃,刚咬下一口,腮帮子就猛地一抽,酸得眼角飙泪,忙不迭地吐出来。
“呸!这什么玩意儿?酸掉牙了!”
他嫌弃地把手里剩下的半颗扔回摊布,甩着手上的汁水快步走远,嘴里还嘟囔着:
“有这闲工夫摆摊,不如去码头扛大包,好歹能多挣几枚铜板,犯不着在这儿坑人。”
绍临深坐在小马扎上,斗笠压得更低,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指间转着根草茎,目光落在脚边——那里拴着只灰扑扑的小家伙,细铁链一端扣在箩筐耳上,另一端缠在它纤细的脖颈上。
小家伙浑身沾满泥污,原本该是灰褐色的皮毛纠结成一绺一绺,瘦得能清晰地看见肋骨在皮下起伏,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乍一看像只没人要的野狗。
“哎,这不是狗吧?”
有眼尖的路人凑近了些,指着小家伙尖尖的耳朵和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瞧这模样,倒像是只狼崽!”
这话一出,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旁边一个穿短打的汉子看得稀奇,抬脚就想去拨弄狼崽,冷不防被那小东西猛地抬头龇出尖牙,吓得手忙脚乱地缩回脚,差点踉跄着摔坐在地。
紧接着,狼崽喉咙里滚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像块被砂纸磨过的石头在发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分明是在对周遭众人发出警告。
旁边的妇人见了这架势,赶紧拽着自家孩子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踮脚张望,嘴里还小声嘀咕:“这狼崽子看着就凶,可不敢近前,快离远点。”
人群里更有那心思活络的,搓着手凑到绍临深跟前,脸上堆着笑试探道:“后生,你这狼崽养得精神,不知肯不肯割爱?价钱好商量。”
绍临深终于抬了抬眼,没说话,只竖起一根手指。
“一……一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