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宁疯狂地呐喊,声音在魂魄里震得生疼,可院中那些人,依旧各做各的,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她的悲愤。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说话声由远及近。
苏晚宁被禁锢在金桂树中,只能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暴虐,透过摇曳的桂树叶缝隙,死死盯着院门口。
脚步声由远及近,为首的是面色沉郁的安王,世子妃宋氏正小心翼翼扶着一位鬓发微白的老妇人。
廊下的下人见状慌忙跪了一地,连刚收拾好药箱的大夫们也齐齐俯身行礼,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
“参见王爷,参见王妃,参见世子妃。”
安王不耐烦地抬手挥了挥:“免礼。承煜怎么样了?”
大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宋氏看在眼里,柔声劝道:
“各位大夫不必拘谨,父王与母妃素来通达宽厚,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断不会为难你们的。”
这话像是给大夫们吃了颗定心丸,其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回王爷,世子殿下腿骨碎裂甚重,虽已及时接续,但……但伤至骨髓,纵是竭力调治,恐也难脱病根。”
“病根?”安王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已透出几分不悦。
另一名大夫赶紧躬身补充,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若能得遇国手圣医,世子或有万全之望。只是我等医技粗浅,怕是……怕是日后世子行走,难免会滞涩不便。”
“那岂不是说,承煜他会成一个瘸子?”
宋氏脸色骤白,手中的素色帕子瞬间被拧成了麻花。
她急切地看向众大夫,眼眶泛红:
“各位都是京中治外伤的名医,求求你们,一定要想个法子啊!”
大夫们纷纷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世子妃恕罪,世子的伤势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我等……我等实在无能为力啊。”
宋氏闻言,身子猛地一晃,若非身旁侍女眼疾手快扶住,早已跌坐在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哽咽着说不出话。
安王看她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怒火又咽了回去,终究是在儿媳面前,不好发作。
倒是一旁穿着素色衣裙的安王妃,手中转动的佛珠蓦地一顿,目光在宋氏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安王冷哼一声,挥手让大夫们退下。
几位大夫如蒙大赦,慌忙提着药箱匆匆离去。
随后,安王审问了院中跟在世子身边的随从护卫,从他们口中得知,郑承煜是在城内纵马时,因马儿突然受惊而坠马受伤。
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安王越想越气,狠狠啐了句“自作孽,不可活”,连进屋看一眼的心思都没了,甩袖便往外走。
留下的安王妃轻轻拍了拍宋氏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挥退了周围的丫鬟婆子,只带着宋氏走到院中一侧的凉亭里。
那凉亭,恰好就在苏晚宁附身的金桂树旁边。
“说吧。”
安王妃在石凳上坐下,手中的紫檀佛珠又慢悠悠转了起来:
“你和承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氏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安王妃的目光,强作镇定道:“姑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既叫我一声姑姑,就不该瞒着我。”
安王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指尖捻着佛珠,缓缓开口:“我这辈子就三个女儿,自从她们出阁后,王府里的事素来懒得插手。”
她与这位亲侄女虽有血缘牵连,却因常年沉心佛事疏于走动。
且自打宋氏嫁入王府,她多数时日都在佛堂吃斋念佛,府中琐碎从不过问。
顿了顿,她目光落在宋氏泛红的眼尾,语气沉了沉:
“但我是你亲姑姑,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我听说,承煜不光断了腿,私处好似也伤得不轻?
可你当时请的,不是跟王府熟络的李太医,却是三年前才从医士升上来的王大夫。
他的医术,怎比得上李太医有经验?这里头要是没别的事,你让我怎么信?”
说着,她放缓了语气,指尖的佛珠也慢了下来,声音里裹着几分疼惜:
“傻孩子,我是你亲姑姑。在这王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能真心疼你?
有什么委屈难处,尽管跟姑姑说。天大的事,姑姑替你担着,可别自己攥着藏着,白白熬坏了身子。”
“姑姑!”
宋氏的伪装终于绷不住了,被这几句关切的话戳中了软肋,鼻头一酸,泪水汹涌而出。
她攥紧帕子,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姑姑,郑承煜他……他实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我原以为,当年诞下颖儿伤了根本,这才多年未能再孕,却不想……却不想竟是他在暗中做了手脚!”
“他既这般绝情,我又何必盼着他好?王大夫医术远不及李太医,我偏请他来,便是不想让他这般轻易好转。
他欠我的,总得让他尝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苏晚宁在桂树里听得一清二楚,枝叶忍不住猛地一抖,几片金黄的花瓣簌簌落下。
她心中惊愕不已。
前世,她也是偶然间从郑承煜酒后失言中窥得此事真相。而这宋氏,直到十数年后都被蒙在鼓里,从未察觉真相。
可这辈子,宋氏怎么会现在就知道了?
为什么这一世,事事都与前世不同?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苏晚宁的魂魄在桂树中剧烈挣扎,树干微微震颤,叶片沙沙作响,却依旧挣脱不了那无形的束缚。
——
安王妃听着宋氏的哭诉,眼角的细纹里渐渐漫上复杂的情绪,似有怜悯,又藏着几分审视。
她轻轻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抚过宋氏颤抖的脊背,将人揽入怀中时,衣襟蹭过对方泪湿的鬓角:
“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在这王府,竟是受了这许多委屈。”
宋氏伏在安王妃肩头,积压多年的悲戚终于决堤,哭声从压抑的呜咽变成放声的恸哭,泪水浸透了安王妃素色的衣襟,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一并宣泄出来。
许久,她才渐渐止住哭声,抬起头来,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眼神中满是恨意:
“姑姑,他这般待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安王妃松开宋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宋氏却忽然避开这质问,转而扯出一抹诡异的笑:
“前几日回娘家,听闻大哥一位妾室怀了三月身孕,大夫已诊出是位男丁。”
她说着,抬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指腹轻轻摩挲着锦缎衣料:
“我这身子调养了这些年,也该让府里传出些好消息了。”
“你!”
安王妃惊得豁然起身,衣摆扫过石凳边缘,带起一阵轻响,虽不刺耳,却在这静得能听见风动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凉亭外的金桂树竟也无风自动,枝叶剧烈摇晃,金黄的花瓣簌簌坠落,像是谁在暗处无声地咆哮。
苏晚宁在树中疯狂挣扎,魂体几乎要冲破树干的束缚:
【宋氏你这个毒妇!我儿是郑承煜如今唯一的儿子,是王府将来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凭什么不选他?
还敢想用野种混淆皇室血脉,你该死!该死!】
可她的呐喊穿不透木质的肌理,只能眼睁睁看着花瓣落满凉亭的青石地面。
安王妃望着眼前胆大包天的侄女,手中紫檀佛珠转得飞快,木珠碰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许久,她忽然放缓了语速,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记得,承煜在外头养的那个柳氏,前年给生了个儿子。你若只是想要个依仗,大可将那孩子抱进府来抚养。
若是怕他将来惦念生母,大可以……去母留子。”
宋氏猛地摇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我如今见了郑承煜就恶心,他害我至此,让我再不能做母亲,如今还要我替他养着庶子?
姑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安王妃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沉默着捻动佛珠。
宋氏反倒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灼人的野心:
“姑姑,这偌大王府,我们姑侄俩耗尽青春,哪日不是为他们郑氏筹谋?
可到头来,爵位、权势、荣华,全是他们男人的。他们叔侄争、兄弟抢,最后坐享其成的,还不都是姓郑的?
凭什么?这偌大一个王府,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宋家的血脉来承袭?”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安王妃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她抬眼看向侄女,宋氏的瞳孔里映着凉亭的飞檐,更藏着对权力的渴望,亮得惊人。
安王妃不置可否,只低下头,对着掌心的佛珠默念了一声佛号,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宋氏却瞬间会意,脸上的泪痕未干,已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她当即起身,对廊下候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
如今郑承煜病重无暇他顾,想来也无暇顾及府外之事。
这般天赐的机会,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苏晚宁母子处理干净,断了所有隐患。
这厢安排妥当,安王妃也准备起身回佛堂。
踏出凉亭前,她忽然转头望向郑承煜养病的正屋,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
“若是承煜不愿喝药,你们也切莫硬逼。他如今有伤在身,顺着他些,莫要为了汤药之类的小事与他争执,仔细气着身子。”
宋氏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温顺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泪痕,倒显得几分楚楚可怜。
她微微颔首,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姑姑放心,儿媳都省得。”
而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狠戾,早已被垂下的眼睫掩得严严实实。
安王妃看着她这副模样,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停了停,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眼下的泪痣,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几分疼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添了几分家常的温煦:
“说起来,前些日子府里有个管事进献了一只狼崽,据说通人性得很。
我这把老骨头,受不得畜生吵闹,放在你院里养着解闷正好。”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廊下侍立的丫鬟们,又道:
“莹儿年纪小,性子活泼,让她逗弄着玩也无妨,莫要太拘着孩子。
姑娘家也就嫁人前在娘家能随心几年,养只宠物逗趣,总好过在这深宅里憋坏了性情。”
宋氏听出话里的体恤,眼眶微热,忙点头应道:
“多谢姑姑惦记,儿媳记下了。”
话音落时,金桂树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苏晚宁的魂魄在树中嫉妒到发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安王妃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留下满院令人窒息的寂静。
***
安王妃金口玉言,府中下人自不敢有半分怠慢。
命令一经传开,郑清宴总算挣脱了那囚了他多日的铁笼,不必再与圈舍里的鸡鸭同伍,日夜浸在熏人的腥臭里。
他听闻要被送往世子妃住处,虽憾于没能第一时间见到父亲,可转念一想,能脱离那暗无天日的牢笼,好歹有了接触旁人的机会,总好过被彻底隔绝,连一丝希望都摸不着。
郑清宴心里明镜似的,哪怕不情愿承认,世子妃宋氏掌着王府中馈,权势稳固得很。
能在她跟前安身,即便只是被当作逗乐的宠物,这地位也远非府中其他奴才可比。
等寻到机会回到父亲身边,凭安王府的势力,还怕对付不了那妖道?
更何况,他怀揣着未来二十余载的记忆,总能为安王府趋利避害,谋得长远安稳。
被下人粗鲁地按在盆里搓洗时,他强忍着肌肤被搓得生疼的不适,任由他们摆布。
洗涮干净后,冰冷的口笼套上了嘴,身上又被穿了件缀着小铃铛的彩衣。
那铃铛一碰就叮当作响,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如今的处境。
随后,他被人一把抱起,送往那座名为“汀兰院”的雅致庭院。
原以为换了去处便能好过些,可他与宋氏母女仿佛天生便不对付一般。
他都已经强压着心底的屈辱,努力做出温顺模样,摇着尾巴想去讨好宋氏与她怀中的小女儿,可母女俩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疏离,瞧着兴致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