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子喃喃自语,声音发颤,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这话刚说完,他猛地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出光来——
景行!他的孙儿!
先前听下人说景行醒了,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小院里,那里有没有出事?
“景行!”
陆老爷子也顾不上再看院中的族人,抓起拐杖转身就往西跨院跑。
老迈的身子此刻竟跑得飞快,长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脚踝处因急跑而泛红的皮肤,连带着咳嗽都急促了几分。
……
西跨院的小院里,青砖地上铺着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陆景行就倒在廊下的阴影里。
他身上那件月白的长衫沾了泥和汗,前襟被他自己抓得皱巴巴的,甚至扯破了几道口子。
先前那股钻心的痛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拆开重组,疼得他意识都成了一团浆糊。
可此刻疼到了顶点,混沌的神智反倒像被冷水泼了似的,猛地清醒了几分。
“咳咳咳……”
陆景行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咳嗽,撑着地面想爬起来,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青砖,胳膊就软得发颤,试了两次才勉强撑起上半身。
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景象还在发晕,却凭着一股劲,踉跄着往前扑。
恰在这时,陆老爷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爷爷!”
陆景行哑着嗓子喊,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涩。
他几步扑到陆老爷子身前,还不等站稳,就死死抓住了老爷子的手。
陆景行的手凉得像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抓得老爷子手背上的皮肤都泛起了红痕。
“是文倩柔!爷爷,是她!”
陆景行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说话时牙齿咬得咯咯响,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神色狰狞得吓人:
“那贱人会邪术!肯定是她搞的鬼!是她对我们陆家动了手脚!您快派人去杀了她!杀了她啊!”
他吼得嗓子都破了,尾音带着哭腔,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懊悔。
他的目光扫过小院的角落,像是没看见那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柱子,更没看见柱子上绑着的徐茗薇。
徐茗薇被粗麻绳捆在柱子上,手腕和脚踝处的绳子勒得太紧,已经泛起了红紫。
她穿着一身水绿的襦裙,裙摆被撕了一角,此刻正痛得浑身蜷缩着,头抵在柱子上,灰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顺着脸颊往下淌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的嘴唇咬得发白,时不时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显然也在承受着和陆家人一样的、极致的痛苦。
可陆景行的目光就像掠过空气似的,半点没在她身上停留。
谁能料到,眼前这个对徐茗薇弃如敝履的男人,曾几何时却爱其如命?
前世的他,更是惦记了徐茗薇一辈子,为了对方不惜杀尽妻儿,到最后还在为女人的早亡而怅然。
可如今,这些似乎都成了过眼云烟。
可陆景行自觉,若非前世徐茗薇临死前那番误导,他断不会不信文倩柔为自己换命的真相,更不会亲手杀了自己的亲骨肉。
以至于这辈子重生归来后,他在拜堂中途便毅然退婚,对着文倩柔恶语相向,硬生生将人赶走……桩桩件件,皆是一错再错,如今的遭遇,也与前世截然不同。
更让陆景行心头刺痛的是,他亲手将文倩柔推向了别的男人怀抱。
以他前世对文倩柔的了解,经此一遭,他与她之间,怕是再难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了。
越想越痛,越想越恨,陆景行见爷爷下令不惜一切派人杀文倩柔后。
陆景行他被身上的剧痛折磨得双眼赤红,眼白里的血丝几乎要连成一片,眼中杀意翻腾,猛地转过身,朝着柱子上的徐茗薇扑了过去。
纵然先前老爷子怕他失智时伤了自己,已让人收走了院中所有利器,可陆景行此刻已是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有没有利器?
“都是你!都是你这贱人!”
陆景行嘶吼着,直接伸出双手,死死掐住了徐茗薇的脖子。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绷得笔直,指甲几乎要嵌进徐茗薇粗糙的皮肤里。
徐茗薇被掐得猛地瞪大了眼睛,原本就因痛苦而泛红的脸瞬间充血涨红,像被泼了一盆胭脂水,连耳尖都透着不正常的红。
她的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吸不进半点空气,眼前阵阵发黑,眼看就要撑不住,濒临死亡。
可奇怪的是,就在徐茗薇的身体开始发软的同时,陆景行自己也突然感觉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
那力道极大,勒得他气管生疼,像是要把他的脖子生生掐断。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去掰那“手”,可指尖摸到的只有冰凉的空气,同样呼吸困难起来,脸也跟着涨红了。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这阵强烈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他身上那种像是骨头被拆开、血肉被撕扯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竟一点点消退了下去。
先是胳膊不疼了,再是心口的位置,那钝痛像潮水似的往后退,虽然还有些隐隐的酸胀,却已不再是刚才那种能逼疯人的剧痛。
陆景行愣了愣,掐着徐茗薇脖子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
与此同时,城南的绍家别院之中。
后院的厢房里,文倩柔正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身前是一排精致的木雕人偶,口中念诵咒语。
忽然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捂住了脖子。
那窒息感来得又快又猛,像是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她身子一歪,“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剧烈喘息。
文倩柔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嘴唇泛着青,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原本连贯的施法也被生生打断。
也正是因为施法中断,原本昏睡在床榻上的绍明承指尖微微动了动,悠悠转醒。
他混沌地回想了一下昏迷前的场景,猛地豁然睁眼。
入眼第一眼,便看到了正痛苦地跪在地上的文倩柔。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的双腿上,那双腿此刻完好无损,并没有记忆中受伤的模样。
绍明承心念一动,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竟真的有了知觉!
巨大的欣喜刚要涌上心头,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院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
别院那扇镶着铜钉的朱漆大门,先是在沉闷的撞击声里剧烈震颤,门轴处的铜环“哐当哐当”响得人心慌。
第三下撞击时,“轰隆”一声巨响炸开,门板从中间裂出蛛网般的缝隙,紧接着整块崩碎,木屑混着尘土飞溅开来。
一队身着玄色短打的汉子鱼贯涌入,每人手里不是握着寒光闪闪的钢刀,就是粗重的枣木棍,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声响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前厅里,绍二叔正坐在梨花木椅上,手指捻着颔下那撮油亮的胡须,眯眼琢磨着后院的事。
院门外的动静刚传来时,他还皱眉骂了句“哪个混账敢在这儿喧哗”,可话音未落,三道黑影已如狸猫般蹿到他身侧。
他只觉膝窝被硬物狠狠一顶,钻心的疼瞬间窜遍全身,双腿一软,“怦”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力道,让他牙床都震得发麻。
还没等他挣扎,手腕就被铁钳似的手反剪到身后,粗麻绳“嗖嗖”缠了几圈,勒得皮肉生疼。
有人按着他的后颈往下压,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鼻梁骨都酸了,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绍二叔在地上挣了挣,眼角余光瞥见那些人腰间系着的绍家护卫令牌,当即勃然大怒,喉咙里像堵了团火,发出浑浊的吼声:
“反了天了!我可是绍家二老爷!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敢以下犯上,是活腻歪了吗?”
“他们奉老祖之命,捉拿你这残害血亲的恶徒,何罪之有?”
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人群前方传来,像冰锥似的扎人。
说话的人缓步走出,正是绍父,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族中长老,个个面色凝重。
“倒是你,绍朗川。”
绍父的目光扫过他,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全无骨肉亲情,引狼入室害死妻儿犹不足,竟还想对我儿下手。这般禽兽行径,还有脸在此叫嚣?”
押着绍二叔的护卫依旧垂着眼,一声不吭。
绍二叔被按在地上,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瞳孔猛地一缩。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下意识地,他想转头看向后院那间紧闭的厢房,可脖子刚转动半寸,又猛地顿住,硬生生扭回头,额头抵着地砖,声音却依旧硬气: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绍朗岳,你素来就看我一家不顺眼,如今我妻儿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给我扣这等罪名……到底是谁没有骨肉之情……啊——”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绍父抬脚就踹在他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绍二叔像个破麻袋似的蜷起身子,一口鲜血“噗”地喷在青石砖上,染红了半块地砖。
他疼得眼前发黑,瞬间瘫软在地,嘴里不住地喘着粗气。绍父收回脚,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
“事到临头你仍死不悔改!来人,将他捆结实了,押回府中关入地牢,好生磨一磨他的劣性!”
说罢,绍父扫过别院里缩在廊下的仆人,那些人早吓得脸色惨白,手都在发抖。
“还有这些人,一并押回去,严加审问。”
几个护卫应声上前,推搡着仆人们往外走。
众人则跟着绍父,神色凝重地穿过月洞门往后院去。
刚踏入后院,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许说不清的腥膻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呛得人胃里一阵翻涌。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苍蝇“嗡嗡”的叫声。
众人目光一凝,落在最东侧那间厢房上。
那处门窗紧闭,可木质的窗棂和门板上,竟用血绘满了扭曲的符文,暗红的血迹顺着木缝往下渗,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看着触目惊心。
再看廊前的地面,到处隆起一个个半尺来高的土堆,形如坟茔。
一名护卫按捺不住,以刀鞘挑开最近那处土堆,里面赫然是些混杂着毛发的牲畜碎肉。
因着近来天热,里面的血肉已经开始腐烂,引得成群的苍蝇围着打转,令人恶心至极。
“砰!”
一名护卫抬脚踹在门板上,木门应声而开,扬起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尘土。
屋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正中央摆着一张临时搭起的法坛,上面放着香炉、桃木剑,还有几个装着暗红色液体的陶罐,坛前的地面上画着巨大的血阵,斑驳的血纹已经发黑。
而法坛边,赫然有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半跪在地上,另一人则歪躺在旁边的竹席上。
众人立刻握紧了手里的刀棍,警惕地围了上去。
半跪在法坛中央的是个女人,头发蓬乱如枯草,原本青黑的发丝间,竟夹杂着几缕刺眼的花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了数十年生机。
最诡异的是她的脸:
左半边依旧是先前那般年轻娇媚的模样,肤光细腻,眉眼间依稀能辨出往日风姿;
右半边却像被狂风抽干的橘子皮,深深的皱纹如蛛网般密布,有些地方的皮肤甚至已溃烂流脓,露出底下暗红的肉色。
她嘴角还渗着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眼白上布满血丝,神情扭曲得如同索命的厉鬼。
“啊!”
许是没料到会有人骤然闯入,文倩柔猛地惊叫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脸颊,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指缝间露出的双眼,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满是惊惶之色。
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旁边的护卫已经抡起木棍,“啪”地一声打在她后背上。
文倩柔疼得闷哼一声,往前扑倒在地。
两名护卫当即上前,手中木棍交叠着抵在她颈间,棍身的棱角硌得她喉间一阵锐痛,像是要嵌进皮肉里。
偏偏她连动一下脖颈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