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喧嚣,老妪却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去,死死盯着怀里的木盒。
她的眼眶泛着红,似有冤屈,却不想说出,只是那浑浊的泪水已在眼窝里面积聚。
她的手轻轻拂过盒身上的精致纹路,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一段被烈焰焚烧过,却依旧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样子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却又透着一丝病态的、难以割舍的眷恋。
那动作里透出的东西,让乘风的心莫名地一沉。
那双手,枯槁得如同冬日的树枝,却爆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量。
他忽然想起德尔斐神庙中,那三位高踞命运纺车旁的女神,想起她们口中冰冷而宏大的“秩序”。
心中的疑窦如同藤蔓般疯长。
这老妪身上笼罩的气息,绝非寻常灾民那种单纯的绝望。
她更像是一个背负着万年枷锁的囚徒,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过往。
“活得……太久了……”
老妪突然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在漏气的边缘挣扎。
很轻,飘忽,随时会断。
“久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像隔着一层雾……看不清了……”
她费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望向谟涅摩叙涅,喉骨在衰老的皮肤下剧烈起伏。
“你是谁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神也好,人也罢。”
她呼吸变得急促,却震惊了一旁的记忆女神。
“当年……若不是因为我…… 凡间……凡间也不会流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泪……”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谟涅摩叙涅的眉头倏地锁紧,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多年的乱麻。
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怜悯。
“不是你的错, 这本就是命运……不公的玩笑。”
“玩笑?”
老妪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笑容里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是我……亲手打开了它……是我……放出了那些东西……”
泪水终于滚落,滑过深刻的沟壑,“就算……就算后来有了希望……又能……补回什么呢?”
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这些年……我看着凡间战火连天……看着人们饿死在荒野……看着疾病与困苦缠绕,母亲失去孩子……我……”
她双手死死抱着怀里的盒子,整个人像是要被曾经不堪的记忆吞没。
记忆女神缓缓走上前,目光中没有责怪,反而透着某种温柔的沉重。
“不是你的错。”
她摇了摇头,“你不过是被神明赋予了‘好奇’与‘欲望’,被他们意志所操控的傀儡。”
“灾祸本就潜伏其中,盒子终究会被开启。只是,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的名字。于是,那一切都落在了你身上。”
她停顿了一瞬,似乎怕眼前的老妪再次崩溃,语气更缓。
“你不是罪人。你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这话落下,老妪浑浊的眼眸骤然一颤,像是没想到,世间竟还有人这样看待她。
这些年,她背负骂名,背负无数人心底的怨与恨,心里只剩下无休止的悔意与自责。
可如今,竟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
老妪的唇颤抖着,泪水顺着满布沟壑的皱纹流下,滴落在盒子上。
“我……真的不是吗?”
记忆女神郑重地点头:“不是。那是诸神的意志,是他们将灾祸散入人间。而你……只是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
老妪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这一句话击中了最深的伤口。
她张了张口,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呜咽。
许久,她终于抬起头,眼中仍有痛苦,却多了一抹解脱。
“谢谢你理解我……你猜的没错……是的……我是那个人人憎恨的……潘多拉。”
“潘多拉……”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潘多拉?那个……那个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她还活着?那个把灾祸带到人间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灾祸……灾祸是不是又跟着她来了?”
“天啊……离她远点……”
惊恐的低语、难以置信的吸气声、下意识后退的脚步。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沸腾又混乱。
有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有人警惕地握紧了手边的木棍,眼神里充满了本能的排斥和恐惧。
记忆女神只是闭上眼,像是在替她默哀,也像是在替她赎回失落的尊严。
乘风心口微微一沉。
没想到眼前这位被自己救起的老妪,竟然是传说中将灾难与痛苦带到人间的女子——潘多拉。
据说,她并非凡俗女子。
那是奥林匹斯神为了惩戒普罗米修斯盗火,为了给人间留下一个永恒的试炼,众神齐心塑造了她。
赫菲斯托斯亲手以洁白黏土塑形,雕刻出她的容颜与骨骼。
雅典娜为她披上丝绸般的华衣,教会她纺织与歌舞。
阿芙洛狄忒亲自点染她的双眸与唇齿,让她的笑容足以动摇任何心志。
群神都将自己的祝福、“馈赠”、赐给了她。
潘多拉——一个“拥有一切恩赐的女人”。
她原本该是万众宠爱的存在, 然现今,却成了这般模样,令人唏嘘。
乘风忽然意识到,有些名字,承载的不仅是过去的传说,更是世间无尽的苦难与枷锁。
命运三女神、泰坦、洪水……如今,连潘多拉都从洪流中浮出。
这场风暴,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看着那个蜷缩在木盆边的枯瘦身影,乘风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本是一个被命运巨手摆弄的女子,如今更是风浊残年,在这灭世的洪水里挣扎求生,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成了人们诅咒的对象。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相信每个人都会打开那个充满诱惑的盒子。
这不能怪她。
“都静些!”
乘风摆了摆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压下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空气为之一凝。
“她现在是山庄的客人!”
他沉声道:“过去如何,不代表此刻。以后她就是山庄内的一份子,谁也不准轻视她。”
话音落下,周围人群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
低语声虽未断绝,但那些充满敌意的动作却收敛了许多。
谟涅摩叙涅转过身来,压低声音:“庄主!你要收留她?”
乘风点了点头,“她没有错,错的是奥林匹斯神族。”
“人们不敢向神表达不满,却把怨恨和怒气都发泄到他们认为可欺负之人身上,这是人性的恶,这种行为不对。”
空气振动了一下,似乎被他这句话惊扰。
“当年,她不过是被神捏出来的一个女子,被赋予‘好奇’,被安排去完成一桩必然的劫数。”
“她既不是罪魁,也不是始作俑者,她只是棋子。真正该被怨恨的,从来不是她。”
说完,乘风的眼神落在那只被岁月磨得枯槁的手上。
那双手,死死护着盒子,如同护着自己的罪证,也护着唯一的残余。
潘多拉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窝里打着转,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最终,那泪水滴落在怀中的檀木盒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