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山庄上的晨雾仍未散尽。
山风吹得松针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低语在山间流淌。
乘风起身,围着山庄转了一圈,没有发觉任何隐患,只是有些灾民的帐篷被山风吹的歪倒了一些,却并无大碍。
但天空却阴云密布,奥林匹斯山那边的上空传来更沉重的回响。
金光与暗影交织,神只们的交锋似乎比昨日更加剧烈。
乘风站在山庄的一块凸石上,眺望远方,心底的不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命运三女神掌握着山庄众人的命运, 她们若裁决丝线,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思索良久,他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娶她们是不可能,到时候,只能尽力而为了。
现今,仍有许多人,惧怕百臂巨人的胳膊,不肯食用,正张嘴等着早饭。
他抬眸,庄外滔天浊浪裹挟着断裂的巨木、崩碎的山石,奔腾不息。
浪头中,一头被卷入其中的大黑熊,只在浪尖挣扎了一息,便被彻底吞噬,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好大的熊掌!
念头微动,乘风挺身升起空中,瞄准黑熊消失的方向,正要施展神能,将黑熊和那里的鱼虾海物一起吸起。
刚要动作,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洪涛中一点异样的黑影。
浊浪滔天,那影子在浪峰与波谷间剧烈起伏,时隐时现,像一片被狂风反复撕扯、却倔强不肯破碎的枯叶。
乘风凝神, 顺着目光铺展过去。
那是一只半朽的、边缘裂着三道深缝的大木盆。
浑浊的洪水正嘶嘶地顺着缝隙往里渗,水面漂浮着草屑和污物。
盆里面,赫然蜷缩着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妪,枯瘦如柴,白发干枯。
她那枯枝般的手,一只死死抠着盆沿, 一只竟紧紧护着胸前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
那盒子,雕工繁复,覆着层层叠叠的莲花纹,边角处还包裹着暗沉的黄金。
在这片灰黄死寂的灭世洪流中,盒子竟像一颗倔强不肯蒙尘的星子,散发着沉静而诡异的光泽。
蹊跷!
这老妪明明是个凡人,为何能在那破败的木盆里始终不沉?
救她不救?
沉吟了一下,他还是缓缓举起手,一道极淡的月色光华自掌心流淌,柔和地向下蔓延。
那微光,看似脆弱,却如同撑开了一把无形的伞,稳稳托住了那即将倾覆的木盆。
狂暴的浊浪撞在这无形的屏障上,轰然碎裂,激起浑浊的水沫。
水沫四溅,却连老妪鬓角一缕湿透的白发都沾湿不了。
木盆里原本晃荡的洪水,竟也奇异地平静下来,不再试图涌入裂缝。
木盆里的老妪猛地抬起头。
一张脸,像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揉搓、又勉强展开的旧羊皮纸,布满了深刻的褶皱。
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地转动,映出半空中那道白衣身影。
随即,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掠过眼底。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怀里的檀木盒子更用力地往胸口按去。
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在盒锁上,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咯咯”声。
仿佛那盒子里,藏着她的生命。
“莫慌。”
乘风的声音穿过水浪的轰鸣,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稳稳送入老妪耳中。
他指尖一挑,托着木盆的月华光晕流转,更加稳固平缓。
“带你去个安稳所在。”
月华包裹着木盆和老妪,平稳地飘向八色彩虹下的和平山庄。
老妪蜷缩在盆里,目光却死死盯在乘风挺直的背影上。
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摩挲着盒身上的缠枝莲纹,将那鎏金的边缘蹭得异常光亮。
她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嘴唇翕动,却始终发不出一个成调的音节。
山庄的清晨带着烟火气,炊烟袅袅,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和草木灰的味道。
缪斯女神们正带领着衣衫褴褛的灾民整理被风散乱的帐篷,修补破损的篱笆。
克利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烤透的肉饼,见乘风从洪水中救回一人,连忙领着人围拢过来。
“老人家,您受苦了!”
克利奥将肉饼递过去,“这洪水……能活下来真是神迹。”
她的声音带着关切。
老妪却像受惊的刺猬,猛地往后一缩,紧紧贴在冰冷的木盆角落,同时下意识地将那檀木盒子藏到身后。
她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沟壑纵横的脸。
人群边缘,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分开众人,缓步走来。
她素白的袍角还沾着几根新鲜的松针,目光随意扫过老妪和她竭力隐藏的盒子。
就在那一瞥之间,她的脚步突兀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她似乎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视线牢牢锁在那只盒子上,再也无法移开。
“那…那盒子……”
谟涅摩叙涅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带上了一丝被岁月尘封的颤抖。
她缓缓走近木盆,目光如同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缠枝莲纹……鎏金包边……是火神赫菲斯托斯的手笔……独一无二……”
她的话音未落,木盆里的老妪身体猛地一震,怀里的盒子差点脱手滑落。
乘风敏锐地捕捉到,老妪的身体气息瞬间变得极其紊乱。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块与陈年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被人猝不及防地狠狠撕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灵魂般的痛楚。
“我认得它。它的主人……曾是奥林匹斯山一个不愿被提及的名字。”
记忆女神抬起头,目光穿透那头花白的发丝,“您……是谁?”
老妪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嵌进瘦骨嶙峋的胸口。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绞缠在盒子的锁扣上,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又像是在拼命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过往。
周围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如同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老妪佝偻的背上。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流淌。
过了许久,久到山风吹散了崖边最后一丝薄雾。
老妪突然抬起头,那些纹路里沉淀的,是比赫尔蒙山岩层更久远、更沉重的沧桑。
她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穿过散乱的白发,死死钉在谟涅摩叙涅脸上。
“你……你是谁?你认得这盒子?”
“认得!”
谟涅摩叙涅毫不回避她的目光,眼神里是沉甸甸的确认,“当年,这盒子里……是宙斯……”
“住口!”
老妪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 “那些……那些事……我这一辈子都不想……不想再听一个字。”
他浑身颤抖,情绪看上去非常激动。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一阵骚动。
克利奥下意识后退半步,手中的肉饼脱手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