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幽州。
鸡叫时分。
皇觉寺的夜钟,忽然在幽静的东山林里响起。
深夜来客了!
不少居住于此,在大通铺上的青尼女僧皆是从睡梦中醒来。
她们一个个望着纸窗外灯火通明,脚步声、铁靴声,嘈杂不止的场面,
显然,有大量人员抵达了此处。
一个身穿青僧衣,也盖不住绝美风华的小尼姑,隐隐约约听见了外面的行礼之音。
‘惠心拜见皇后,皇后万福!’
‘普源拜见皇后,皇后万福!’
……
一声声寺院主持、长老们的恭维,让这个黑夜中躲在漆木大柱后的女孩,升起了无限向往。
那么高的人,只拜佛祖的皇家主持们,深夜行拜礼,这得是多风光的事啊。
忽然,就在小女子忍不住向前,欲要打开佛门,出去观看时,
一道冷厉的女长老之音,从外面的长廊里传来。
“净光!清修之地,心要宁静。”
“一切万法皆为表现,莫沉溺于虚幻,回去修行。”
黑夜中,
昏暗巍峨的皇觉寺后殿房,
小女僧净光,眼里带着无限渴望,委屈的看着外面的光亮,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回到大通铺上,以为自己在牢笼的女僧不知道,
此刻,皇觉寺里,进来的天上人物,不过在另一座牢笼里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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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灰在明亮的莲台前,缓缓沉落,
三株香,冒着火星,插在了香案。
皇觉寺大殿内,千盏莲花灯逐次亮起。
大屋檐下,夜风带起风铃,清脆悠扬。
数百高僧,齐坐蒲团,虔诚的诵念《华严经》,为黑夜中的朱红华贵女子祈福。
在这一瞬间,大赵圣皇后的尊贵,
不比青铜香鼎后的佛陀法相、菩萨低眉来的差。
几缕青烟,环绕佛台。
两个清修僧尼拂尘投下的阴影里,是李皇后朱金凤纹裙垂落,眉头忧伤的眼神。
‘始成正觉,其地坚固,金刚所成……佛身普现一切,如来音声十方。’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礼敬诸佛,广修供养,忏悔业障……’
佛前诵经声不断,木鱼‘咚咚’作响的大殿里,
某一刻,圣昌皇帝的原皇后红佛,诵完经文,见李娘子来。
她长叹一声,对佛陀‘哦弥陀佛’后,声音低沉的开口道,
“皇后,贫僧没有想到。您竟然真的来了。”
“不来此地,本宫又能去哪里呢?”皇觉寺,蒲团上。端庄大气的李娘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法相庄严,佛陀之下,李皇后双目犹如一泓清水,
她心神顾盼之际,雍容华贵之余,却自有一番清丽高雅。
此绝美之女,大殿外清修之人,也不禁啧啧称奇。
可纵使她集权力、美貌、气运于一身,
当孩子跟夫君如此不睦时,她也只能无可奈何,暗自垂泪。
若是周云跟李信不过寻常人家,
那父子矛盾最多就是面红耳赤,了不起两人打一架。
可他们身在天家,那就是一切都不可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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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当贫僧还是一个俗世中人时,我遇见了一个施主。”
皇觉寺大殿里,
红佛见李皇后伤心欲绝,泣不成声,
就像那尊弥勒佛跌坐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爬上的萤火虫,有消亡之象。
老佛女不禁一边拨弄手里的佛珠,一边说起了前程往事,
“那年,我们在吐谷浑,互相搀扶,侥幸存活。我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坚定的选择了他。”
“可后来,他成了皇帝。而当年关中霍家鼎盛无比,极有可能完成圣元皇帝掌控天下的梦想。”
“可盛极而衰,霍家等来的不是繁荣,而是惊天变故。”
皇觉寺,
百余僧尼诵念佛经,木鱼敲击声中,
李娘子看见,红佛眼里好像出现了,她曾经向往的生活,
在她的话语中,时光仿佛回到了圣昌元年。
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
几十年前,恰逢征辽兵败,公孙氏覆灭,楚国圣元皇帝的兵马损耗殆尽。
一时之间,江山动乱,各种牛鬼蛇神皆是冒头而出。
楚太祖项衍有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
所以他创建了三权分立,杀一存九的天下格局。
既是每一代皇子,身后都有庞大的母族,
那些实权力量,在皇位跟跌时,会互相拼杀,造成上层门阀的大量陨落。
同时,上来的皇帝必然是一个杀伐果断,精明强悍之辈。
而帮助他的母族,在他成为皇帝的时候,立即会变成皇帝实质上的威胁。
所以,此刻新皇帝必须笼络其他节度使,形成一个皇帝、外戚、节度使的新平衡。
如此上层权贵门阀的鲸落,会给于底层百姓最好的生存空间。
“可太祖皇帝哪里知道,人的贪欲是无限的。”
“这个世界,庸人太多,人人都觉得他应该拿的更多。”
“借了别人的东西不想还,答应别人的财物不想给,最后那就只能看谁杀谁了?”
皇觉寺大殿里,
雍容华贵的李娘子注意到,
说这些的时候,红佛的脸上全是痛苦,
显然这段岁月对她来说,可谓暗无天日,
蒲团上,一道苍老的女子声音,
将李皇后的思绪拉回了几十年前,
“圣昌元年尚未过完,长安节度使霍守镇就跟女婿项乾,矛盾日渐激烈。”
“我父亲当时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想要皇帝按照历代的标准,封赏霍家就行。”
“可在我夫君的眼里。霍家已经是庞然大物了,还大肆封赏,那潼关以西,岂不是东楚、西楚的格局了?”
“在当时霍燕燕这个毒妇看来,不对付霍家,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岂能再行实权封赏?”
圣昌元年,
霍燕燕一支与霍守镇一支正式分裂,成为人们口中的东霍、西霍。
东霍都洛阳,西霍都长安,两股力量开始争锋相对。
圣昌皇帝当时封赏霍守镇为上柱国,加一字并肩王,位列三公之上,仅在皇帝一人之下。
可这些封赏都是虚的,
对于霍守镇一族提到的河湟谷地、西宁郡等地,项乾只字不提。
“霍家当年的实力,随便支持其它皇子,甚至不用动。事后其他皇帝也要承认他们得到金城郡、西宁郡的事实。”
“可霍守镇集全族之力,帮助与霍家有极大渊源的项乾上位,最后反而是得来了凉州袁家、耿家,两大豪强防备长安的皇命。”
“试问这样的结果,霍家人如何能心服?”
“哈哈哈……”后面的事,太痛苦了,红佛自嘲的笑了。
佛陀下,女僧尼有些木讷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
“所以啊,找别人要好处,得事先说定,还得赶快拿。”
“不要自己觉得值,别人就该给多少!尤其是皇家,根本不讲道义。”
后来的事情,即使红佛不说,李皇后也知道。
红佛的父亲将夫君赶出洛阳,她的夫君又将她的父亲杀死在了虎牢关前。
大将窦封被银蛇剑仙阵斩,河东张须陀背刺霍家,关西霍全恩被废。
霍家势力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崩溃于圣昌年间的洛阳之乱。
最终,项乾在没有明确废后的诏书下,
将立下大功的南阳萧氏女,萧湘依定为了皇后。
大殿蒲团,见红佛心裂痛苦,重新敲起了木鱼。
另一个僧尼擦了擦脸颊的泪水,给李皇后赔不是道,
“哎……亲家。都怪项茹给你们惹了麻烦。梅清对不起你们。”
“人生在世,谁能无过?就算没有项茹,该来的还是会来。梅皇后无需自责,本宫心中有数。”
方才,红佛说长安之乱的时候,梅皇后也想起了圣武二年的洛阳。
那一夜太可怕了,
项家对周云动手,造成了武川兵马激烈抵抗,洛阳几乎付之一炬。
严格上说,项济对女婿一家动手,那也是亲族之间互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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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的夜风,
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凄凉。
皇觉寺大屋檐下,几个风铃‘叮铃’作响,
那清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三人心头颤动。
历史似乎有它的独有逻辑。那滚滚洪流,也仿佛不可阻挡。
时光终于来到了元始一朝,
同样的事情,也即将上演。
曾叱咤风云,武力冠绝天下的武川军事集团。
内部也迎来了巨大的利益冲突,最终走向了刀兵相见。
大殿里,佛前青烟缭绕。
皇觉寺,这是一处奇景,三个女人竟然是三朝皇后。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们三人的心酸,又与何人说呢?
大殿诵经声中,红佛渐渐平静了,
她停下了手中的木鱼,眼里闪过一丝精芒,长叹一声道,
“清音俗世流,纷争几时休!”
“刀兵一动,胜者掌控一切。若是那刘家赢了,元始皇帝非死即囚。”
“那时候的赵国,将会是李保、杨延、刘忠武等大将崛起的乱世。”
“圣皇后,您既然来了,就在这里静候结果吧。”
“不过……”说到最后一句时,红佛脸有异色,明显停顿后,悠悠的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凭僧希望最终你夫君能赢。毕竟,几十年来,他算是最讲道义的皇帝。”
“有他在,权贵豪强也好,天下苦难庶民也罢,都能多一点活路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