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它们的性子……一直都这么温和?”洛德继续问,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温和?”老爷子笑了笑,“那得看对谁。你对它们好,它们就拿你当家人,当需要守护的崽子。
你要是露出歹意……”他瞥了一眼远处那几具鬣狼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它们的力量,你刚才也看到了,哪怕只是无意中的一下。”
旁边有一头已经被众兽只是撞了一下,便如同烂骨头一样软趴趴。
洛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切入核心:“你们和它们……这种关系,真是奇妙。我看你们之间似乎有种独特的规矩?或者说……契约?”
他用了老爷子之前提到的词。
巴顿老爷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而虔诚起来。“‘大地之契’。”
他缓缓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敬意,“这不是谁规定的条令。
这是老一辈一代代传下来,刻在我们骨头里的道理。”
“很简单,就三条。”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善待兄弟,即是善待所有大地兽;
善待其他兄弟,即是善待所有同行的族人;
尊敬母亲,我们脚下的大地。
我们只是生活在她怀抱里的孩子。”
很朴素,甚至有些原始的法则,但却直指核心——共生、互助、敬畏自然。
洛德平静分析着,这种观念能有效维持一个移动社群的稳定和延续。
“所以,凭着这‘大地之契’,就没人敢打这些……兄弟的主意?
比如,偷一只幼崽什么的?”洛德终于看似不经意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
巴顿老爷子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好笑和一丝追忆的表情。
仿佛听到了一个孩子气的、有点傻的问题。
他刚才目睹了洛德非人的力量,此刻反而觉得,或许这种“非常之人”,才会有这种“非常之问”吧。
“偷犊子?”老爷子摇了摇头,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之前对洛德讲述时的同样意味。
“年轻人,我这么跟你说吧……”
他于是不厌其烦地,再次将那个理由——物理上的不可能。
重量、母兽守护、逻辑上的无意义,无法驯服、无处销赃、以及那个关于“蠢货和泥土”的悲惨先例——
用更生动的方式给洛德讲了一遍。
“……所以,你看,”老爷子总结道,摊了摊手。
“有那功夫、有那胆子、还能从母兽眼皮子底下和咱们这么多族人守着的地方把几百一担的崽子弄走的人,他干嘛不去干点别的?
哪怕去挖遗迹,都比这活得长点。这不是坏,这是蠢,纯粹的蠢。
而蠢货,在草原上活不长的。”
洛德安静地听着,脸上适当地露出了一丝了然和赞同的表情。
他心里最后一点关于这个文明“过于理想化”的疑虑也消散了。
这不是乌托邦式的天真,而是基于残酷现实和强大实力基础上形成的、一种高度务实的和谐。
所有看似“美好”的背后,都有着坚不可摧的现实逻辑和武力保障。
“原来如此。”洛德点了点头,表示受教,“很智慧的契约,很强大的……兄弟。”
他巧妙地将“兄弟”一词还给了老爷子。
巴顿老爷子仔细看着洛德的表情,确认他似乎真的只是好奇而非别有用心后,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他喜欢和明白人说话。
“是啊,靠着母亲和兄弟们,我们才能一直走下去。”老爷子望向无垠的黑暗草原,语气深沉,“好了,夜深了,明天还要赶路。
旅人,早点休息吧。
乌尔夫会给你拿条毯子,草原的晚上,冷得很。”
老爷子说完,拍了拍洛德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
然后转身去巡视营地了,留下洛德一人站在平台上。
夜风更冷了,带着鬣狼血的腥气。
洛德深吸一口气,空气吸入肺中都显得有些沉重。
他看向远方,星空似乎比在太空中看到的更加清晰和压迫。
这个世界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而脚下这群与巨兽共舞的“大地之子”,他们的生存哲学。
或许本身就是这个高重力世界孕育出的、最伟大的奇迹之一。
“群星固然伟大,脚下的大地更是宏伟
但是仍有一群人遨游于母亲的怀抱中,虽不比群星璀璨,但亦有几分高傲。
自傲的群星湮灭,群星眼中的虫豸,在大地之中繁殖亘古。
还真应了一句老话……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啊!”
他需要了解更多。而融入他们,是最好的方式。
“平常旅途之人么……”洛德低声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至少目前,这个身份还不错。
洛德随后离开,根据指引来到了休息的房间,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毯子直接闭眼睡着。
清晨的第一缕灰白光线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巴顿家族的营地便已苏醒
一种沉重而富有韵律的震动是天然的起床号——重兽们正在头兽“磐石”低沉悠长的嗡鸣声中,缓缓起身。
洛德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木质平台的顶棚和从缝隙透入的微光。
身下的毛皮还残留着夜晚的暖意,但空气已经变得清冷刺鼻,混合着干草、牲畜和晨露的味道
他坐起身,动作自然而轻捷,与平台下传来的沉重忙碌声形成对比
仅仅一夜,他已初步适应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重量感”。
虽然远未达到大地之子们那种仿佛生于斯长于斯的浑然天成,但至少不会觉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收力。
猎尘者的世界4.2倍重力就更恐怖了。
“洛德大哥!醒啦!”乌尔夫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他正麻利地将自己的毛皮褥子卷起捆好,“快来吃点东西,马上要收平台了!”
平台中央的火塘已经重新燃起,架上了一口更大的铜锅,里面煮着稠厚的、冒着气泡的麦粥。
夹杂着一些切碎的肉干和块茎,散发出朴实而温暖的食物香气。
几个妇女正在忙碌,将烤好的、硬度足以当临时盾牌的黑麦饼分发给众人。
洛德用手接过来黑麦饼,然后稍微用力,惊喜的发现,这玩意居然没碎!
又砸了砸边上的木板……
“不要砸木板,容易断!当然指的是木板。”旁边一个妇女说着。
洛德接过乌尔夫递来的一碗热粥和一块饼。
粥很烫,味道简单却足以提供热量。
饼则需要用力撕咬,充分咀嚼,是应对长途跋涉和体力消耗的完美干粮。
他学着乌尔夫的样子,就着热粥啃着硬饼,目光则观察着下方的景象。
大地之子们正在高效地忙碌着。男人们合力收起支撑棚屋的杆子。
放下厚重的兽皮帘幕,将各种物资重新捆扎固定到重兽背上的货架上。
女人们则收拾着炊具,照顾幼童,并将昨夜守夜用的火把熄灭回收。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混乱,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职责。
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些孩子们。
几个半大的小子,像轻盈的猿猴般,在几头并排跪伏着的重兽背上的平台之间灵巧地跳跃穿梭,传递着小件物品或是干脆嬉戏打闹。
他们完全无视了那数米的高度落差和身下巨兽偶尔的挪动,对高重力的适应仿佛已刻入本能。
“他们不怕掉下去吗?”洛德忍不住问了一句。
乌尔夫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摔过几次就长记性啦!
而且下面是草地,摔一下也死不了,就是疼得很,哈哈!”
他说得轻松,但洛德能想象,在高重力环境下,即便是从几米高摔下,冲击力也绝非地球上的同类事故可比。
这些孩子的成长,必然伴随着更多的淤青和伤痛。
早餐时间很短。巴顿老爷子一声令下,最后一批物资被固定好,绳梯被收起。
人们纷纷通过重兽侧颈处专门留出的、粗糙如阶梯般的皮肤褶皱或是直接攀爬绳索,回到各自的平台上。
“站稳了!‘磐石’要起来了!”乌尔夫提醒道,一手抓住平台边缘的一根坚固木栏。
洛德也学着他的样子抓住栏杆。
脚下传来一阵更为剧烈的、如同山丘抬升般的震动和肌肉绞紧的闷响。
巨大的头兽“磐石”发出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呼吸声。
先是抬起前肢,然后是后肢,缓缓地、极其稳定地站了起来。
整个平台随之抬升,视野骤然开阔。无尽的草原再次铺陈在眼前。
有半人高,也有的比人还高,有的很矮,无边无际的草。
当然,遮不住重兽。
其他的重兽也依次起身,低沉浑厚的兽鸣此起彼伏,相互应和,仿佛在确认彼此的状态和行程。
队伍开始移动了。
重兽的步伐缓慢而坚定,每一步落下,都让地面发出沉闷的震颤。
它们排成一种松散的阵列,头兽“磐石”走在最前。
其他成年兽环绕在外侧,背负着平台和重要物资,幼崽和那些肥硕的“无角厚毛羊”群则被护在队伍中间。
几条无尾的、肌肉结实的“牧犬”在队伍外围小跑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负责约束羊群,防止它们走散。
洛德站在平台边缘,扶着木栏,感受着这奇异的迁徙。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
平台的晃动有一种催眠般的韵律感。放眼望去,天地辽阔,草浪起伏。
这支庞大的队伍就像航行在绿色海洋中的一支奇特舰队,原始,却又带着一种沉稳的、流动的生命力。
“感觉怎么样?”乌尔夫凑过来问,他显然很乐意充当讲解员。
“很平稳。”洛德评价道,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重兽的步幅巨大,但背部的起伏却被它们强健的肌肉和厚重的脂肪层缓冲得异常柔和,使得平台上的颠簸远小于预期。
“那当然!‘磐石’可是最稳的!”乌尔夫与有荣焉,“而且平台底下垫了最好的减震皮子和弹簧草呢!”
行程是单调的。
除了风声、兽群的轰鸣和脚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牧犬吠叫或人们的低语,再无其他。
大地之子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漫长的寂静。
有人坐在平台边缘发呆,有人小声交谈,有人擦拭保养工具,还有妇人开始处理皮毛,用骨针缝补衣物。
洛德看到巴顿老爷子坐在“磐石”脖颈靠后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用皮毛包裹的“鞍座”。
老爷子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双筒望远镜,不时观察着远方地平线和天空,指引着队伍前进的方向。
时间仿佛变慢了,在高重力的束缚和重兽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中缓缓流淌。
洛德沉浸在这种奇特的氛围里,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他注意到重兽的行进并非漫无目的。
它们巨大的头颅时常低下,鼻子贴近地面,似乎在嗅闻着什么。
有时,它们会稍微偏离直线,走向某一片看起来并无不同的草地。
然后,它们会停下来,用额前那对短粗而坚固无比的犄角开始刨地。
泥土和草皮被轻易掀开,露出下面埋藏着的、一个个足有成年人头颅大小的、深褐色的块茎。
“那就是‘地榔头’?”洛德问乌尔夫。
“对!”乌尔夫点头,“它们自己找吃的。
这片地榔头长得不错,看来能饱餐一顿。你吃不?这玩意生的话是微甜。”
“不了。”洛德拒绝,虽然知道这玩意能吃,但与动物抢吃的还是别了。
重兽们用灵活的舌头卷起那些块茎,嚼得嘎嘣作响,汁液四溅。
它们进食时显得十分满足,发出的嗡鸣声都变得更加低沉愉悦。
队伍也会因此短暂停留一段时间,让人们得以休息,或者下来活动一下腿脚。
洛德也趁机跳下平台,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
他刻意走了几步,感受着比平台上明显许多的重力拉扯。
他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比赛投掷一种沉重的、带有绳索的石器。
看谁扔得更远,这是一种锻炼,也是一种娱乐。
石器在空中划出笨重却力量感十足的弧线,远远落下,砸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乌尔夫也加入了进去,他的成绩不错,引来同伴的喝彩。
“洛德大哥,你来试试?”一个年轻人好奇地将石器递给洛德。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经过昨夜之事,他们对这个神秘的旅人充满了复杂的好奇心。
洛德接过石器。入手沉重,远超他的预估,恐怕有地球同类石器的两三倍重。
他掂量了一下,没有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奋力抡动绳索,只是看似随意地用手臂力量向前一掷。
呜——!
石器发出破空声,飞出的轨迹异常平直,远远超过了之前所有年轻人投掷的距离。
甚至快要追上最健壮的成年战士的水平,才势尽落下,深深砸入草丛中。
甚至砸出小坑。
场面安静了一瞬。
年轻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看那落点,又看看洛德那并不显得特别粗壮的手臂。
乌尔夫喃喃道:“……我就知道。”
洛德只是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感不错。”
他没有用全力,甚至刻意控制在了“惊人但尚可接受”的范围内。
既维持了“不寻常”的形象,又避免了过于惊世骇俗。
人们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些什么,但这次的警惕似乎少了一些,更多的是纯粹的、对“力量”的认可。
在这片草原上,力量总是值得尊敬的,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出现。
休息结束,队伍再次启程。洛德重新攀上平台。
下午的行程依旧单调。天空逐渐积聚起一些云层,阳光变得稀疏。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乌尔夫开始给洛德讲一些草原上的传说。
关于会移动的石头、深藏在遗迹里的古老幽灵、以及关于“母亲大地”喜怒哀乐的故事。
洛德安静地听着,从中筛选着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当夕阳开始将西方的云层染上橘红和紫灰色时,队伍在一片靠近一条浅溪的缓坡上再次停了下来。
夜晚即将来临,需要扎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