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了两刻钟,一座破旧荒芜的小县城出现在眼前。
县城外墙是粗石砖砌成,城墙上方没有门楼,只搭了两个木架子,架子边的鼓身红漆已经剥落。
两扇城门已经旧得发黑,锁扣因常年累月拉扯,显得油光发亮。
刘毓崧掀起帘子,看着街道凋零,一派破败之象的小县城,内心那股热血冲动,已然死气沉沉。
马车驶到县衙门前,县丞和县尉早已等候多时,面带笑容上前迎接。
“恭迎刘县令,下官已然备下薄酒,为县令接风洗尘。”县丞年近五十,身上的官服洗得发白,身形削瘦,却不掩精气神十足,一脸喜气做请的手势。
刘毓崧早已不是第一次上任那般局促,自然而然地回礼,与二人攀谈起来。
席上,酒过三旬,刘毓崧已经忍不住,询问起县里蝗灾之事。
县丞县尉对视一眼,脸上笑容褪去,难掩内心愁苦,连连叹息。
“刘县令来时应该已经看到,小县凋敝,庄稼全被蝗虫啃食。很多百姓都逃难去了,剩下两天吃一顿,仅能维持过活。”
“难道一点法子也没有吗?”刘毓崧蹙眉,不禁追问二人。
县丞喝了口酒,避开了目光,幽幽道:“不瞒刘县令,上任安风县县令宁愿逃走,也不愿留在此地,皆因对此地蝗虫全然无计可施。”
“下官几人不敢擅离,只盼着明年雨水少,蝗虫不会大量破土而出,百姓才能等来这口救命粮。”
县尉也不住叹息,憋闷着脸道:“如今县衙内,除下官二人和张主簿外,只余十几个衙役,其他能遣散的都遣散了。”
“因上任县令擅离被罢免,向州府申请的救济粮也迟迟未到,眼下衙门里的还欠了一个月月饷,每日只能吃上一顿,勉强填了肚子。”
刘毓崧倒吸一口凉气,安风县比他想得更为凄凉,县衙内是半分钱也没有了。百姓逃荒,课税收不上,州府更是没个好脸。
“要办法治理蝗灾!”
“蝗虫不除,安风县很快就只剩一片裸露黄土,寸草不生,人畜也无法活!”刘毓崧咬着牙,斩钉截铁道。
他明白,上任县令即便不逃走,也不会有好下场,被上官斥责罢官是常态,否则谁会放弃官身,擅自逃走。
刘毓崧见县丞县尉二人沉默不语,也知他们觉得他在夸海口,只会做些表面功夫。
“明日,我亲自外出巡查,找找有什么办法能杀死蝗虫!”
……
次日巳时,刘毓崧带着随从出了县衙。
安风县是下县也是贫县,城内街道还是泥路。因前几日下过雨,泥路被踩得坑坑洼洼,不小心就能踏进湿泥里,弄脏了鞋。
刘毓崧穿着常服出门,又让随从寻来一顶斗笠,这身简单的装扮,看上去很像云游的文士。
二人在城中转悠一圈,找了个背空篓的老农打探,才知安风县是在近五年内,蝗灾才越发严重。
刘毓崧再三请求,又编了云游书生的身份,老农才答应带他们返乡。
路上,刘毓崧便向老农又打探起安风县的过往。
老农抚了把发白的长须,娓娓道:“大约在五年前,那是夏初之际,天像破了个窟窿,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三十里外的洧河发了大洪水,部分洪水顺着低洼山谷,流到了我们安风县……”
“当时的安风县人口虽不多,也算年年有收成,往年并无大天灾,只是赶上旱年,收成少些。”
“唉,我们当时并不知,涌来的洪水里,携带着蝗虫卵……洪水流入山间溪流,又被引入农田,那些虫卵就这么‘安家落户’。”
刘毓崧震惊万分,没料到蝗虫是随洪水来到安风县,忙问:“那一年蝗虫成群出现,县衙没有做防护举措吗?”
老农冷笑,“县令安坐县衙,吃着官粮,哪知外面来了蝗虫。我们那时也以为雨水多的缘故,这才生了吃庄稼的虫子,好在没影响收成,入了秋蝗虫就渐渐消失。”
“当时没人知道,这一年蝗虫出现,将是灾难开端……”
“次年春末,地里的黍苗刚及膝,蝗虫开始从地里钻出来,啃食刚长出来的苗叶。大家开始想办法除虫,在地里忙活了两个月,总算保下一半。”
“县衙得知田里长蝗虫,并未当回事,只让教习下乡叮嘱防虫,并未展开灭虫。直到又一年夏初,无数的蝗虫破土而出,杀不完灭不掉,田地里的庄稼全被啃食光,到了秋收,一粒粟黍也没长成……”
“如今回想,若是在洪灾那一年能灭杀所有蝗虫,或许安风县就不会闹蝗灾……”老农不禁摇头叹息。
刘毓崧听着此言,内心更觉沉重,蝗灾并非一朝之期出现,多是积年累月放任不管,才会给蝗虫在此地‘休养生息’,壮大虫群的机会。
现在再如何评说,也追悔莫及。
老农一路说着,带着刘毓崧和随从穿过光秃秃的山脚,进入一片有少许绿茵的山谷。
山谷下坐落着十几户人家,谷口有大片农田,田梗上搭了竹架子,拉上细网,将几块农田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架子能防蝗虫?”刘毓崧看得两眼放光,每块田都站着有人,不断用竹杆驱赶附在网上的蝗虫。
只要能防住蝗虫,哪怕有几块地的收成,也不至于饿死人。
“暂时挡住了蝗日,却也遮蔽了光照。灿稻不长浆,也就粟、黍能长成一些,仅能糊口……”
老农长叹,指着田地上大片的细网道:“两座山挡住了风,外面密集如云的蝗虫群,飞不到此处,细网才得已防住。要是在外面搭架子,连架子也留不下来。”
刘毓崧刚提起的心,又骤然往下沉。
小村子位置特别,两边的山脉如同两只大手,小心翼翼拢住手掌,将村子护住在中间。
蝗虫迁移大多随风而行,风吹到何处,蝗虫便停留在何地。啃完庄稼,便在上面繁衍生息,将虫卵埋进土里,密密麻麻,根除不了。
刘毓崧不顾老农劝说,脱下鞋袜,执意跳下田埂,田地泥土里遍布着灰白色的石粉。
他顺着细网细细观察里面的黍苗,黍苗虽长势矮小,叶片有些发黄,但总归能在蝗虫的肆虐下存活下来。
“泥中渗了何物,莫非是助肥之用?”刘毓崧指向黍苗旁边的石粉。
“那是灰石粉,用作防止蝗虫在田地里下卵,只有些许用处。”老农随口回应。
随后,老农又从家中取来长竹杆,敲在架子上,架子带着细网振动,附在上面的蝗虫纷纷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