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中再次升起红色信号时,南宫娴猛地回头望去,那是她派人分给瑶卿的特殊信号,绽放的花纹与其他信号截然不同。
可她等了许久,始终没见对方发出绿色回应信号。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心急如焚,抬脚就想赶过去,可理智却将她钉在原地,这里的阵法离不开她。她在,阵法才能稳固;她若离开,阵法就多一分危险。
要如何抉择?
她好像又站在了顾全大局和个人情感的分岔路口,难道这次又要放弃瑶卿么?就在她刚要迈出一步时,小黑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殿下,你要去哪儿。”
这声“殿下”如同一记警钟,提醒着她的身份和当下的局势。阵法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完成,此刻谁都不能离开。他们这一组已经折损了几人,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
南宫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抬起的右脚缓缓收回。她不能走,阵法不容有失,否则坑底所有人都将性命不保。
可她……还欠江挽一个人情没还。
“若有一天,难以两全的情况再次发生,还请南宫姑娘,能多偏爱一下自己。”那人的话在耳边回响。
偏爱自己,便是选择瑶卿。
地面突然剧烈震动,整个万人坑都摇晃起来,地底传来不知名生物的怒吼,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都稳住,不要被震动波及!”玄机向蜉蝣观的弟子们大声吩咐道。
这次震动持续的时间比上次更久,但是好在已经经过一轮震动,坑底的东西似乎已全部被引出,暂时没有大批量怨灵或白骨从裂缝中钻出。
众人刚松一口气,本以为终于挨到了最后一波浪潮,可困顿之兽的怒吼声又一次响起。
“咚——咚——咚——”
坑中心传来沉闷的敲打声,离得最近的修士们大气都不敢出。其他地方的震动已经停歇,唯独坑中心还在随着敲打声起伏。
“跑…… 跑……”仝舟预感不妙,想让周围的弟子都赶紧散开,不要聚集在这里,可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双腿也不听使唤,只能僵在原地。
当最后一阵敲击声停止时,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吼道:“跑啊!跑远点!跑!!”
匆匆赶来的冬苓猛地刹住脚步,一把拉住身侧的齐明。他们脚下传来不祥的动静,她有预感,有个极其难缠的东西要出来了。
伴随着一声震天怒吼,一个形似巨鲸与蝼蛄的诡异融合体破土而出。怪物体型巨大,足有半个坑高,黑色鳞甲层层叠叠,表面布满青苔状纹路,正不断向外渗出那带着腐蚀性的黑色黏液。
这东西长着三只巨大的复眼,打量众人时泛着幽幽血光,一人高的牙齿边缘布满尖锐倒钩。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少人被他那巨大的身形波及,甚至有人被活活踩死在地。靠近尾巴的仝舟被一尾巴扫飞,撞在土堆上失去了意识。
冬苓和齐明一开始是站在了怪物凸起的背部,随着它的晃动而被甩到了地上。那东西仰头怒吼,似乎不满有人打扰了他的安眠,前爪狠狠地向前拍去。
而他们二人,正处在攻击的正前方。方才被甩得太狠,齐明还在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冬苓小腿被身下的锐器划伤,就算能勉强起身,也根本来不及逃跑。
“完蛋了。”冬苓低声呢喃道。
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任由雨水落在脸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想,若是能再见一眼秦在锦就好了。
算了,还是不要见了吧。
“冬苓!!!”
当这声呼唤从几步外传来时,她僵在原地,这熟悉的嗓音不该出现在此地,莫非濒死之际,思念竟真能勾来魂魄?
利爪撕裂空气的尖啸近在咫尺,可她却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毕竟那一爪子下去,她的五脏六腑都会移位吧。
冬苓缓缓睁眼,只见墨绿色的藤蔓如钢铁城墙破土而出,在头顶交织成密网,黏液滴落在藤蔓上滋滋作响。腰间突然传来力道,有人拦腰将她抱起,熟悉的药香涌入鼻腔,那是独属于秦在锦的气息。
郜林扛起齐明腾空而起,快速逃离了危险之地。这藤蔓只能挡一会儿,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抓紧。”温热的呼吸掠过耳畔,冬苓下意识攥紧他干净的衣襟。一想到他们俩差一点又要错过了,冬苓就越发感到委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直到赶到暂时安全的地方,她被那人轻轻放在青石上,身后的藤蔓立刻织成屏障,将二人紧紧围住,防止有东西攻击过来。
染着草药汁液的帕子轻柔擦过她的脸颊,秦在锦轻声安抚着:“不哭了,没事了。”
可这声安抚不仅没有让冬苓停止,反而让她哭得更凶了,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袖口。
她的一声“疼”,让那双温柔的眼眸瞬间湿润。
秦在锦喉结滚动,目光从上往下检查着,最终停在她沾着血的裙摆处,沉声道:“得罪了。”不等冬苓反应,他已掀开浸透血的裙角,将裤腿小心卷起。
狰狞的伤口翻卷着皮肉,黑血混着泥沙渗入肌理,只一眼,就给秦在锦心疼坏了,那从怀中掏出金疮药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忍一忍,若实在疼,便咬我。”
“几时醒来的?”冬苓不顾腿上的痛感,突然捧住他的脸,指腹摩挲着熟悉的轮廓。
三年半的时光仿佛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记忆中清俊的模样,可眼底新添的血丝与憔悴,又刺得她眼眶发烫。
他怎能这般气人,怎能这般让人......牵挂在心。
秦在锦微微抬眸,眸中倒映着心上人沾满泥污的脸庞,唇角勾起一抹温柔:“昨日。”
昨日,当他睁开眼的霎那间,刺目的日光混着药香涌入瞳孔。除此之外,还有那挤在榻边探着脖子观察他的师叔师伯们。
那模样,活像盯着罕见药草的采药人。他觉得上一次有这种经历的时候,应当是刚出那会儿吧。
只听他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感慨道:“了不得!这灵骨竟真能修复!”
“此等药方必是医典新篇!”
“池丫头,来我们阳春门,保准将你医术...”
秦在锦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着团浸了药汁的棉絮,干涩得发不出声响。正欲再试,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独特的韵律。
“我的儿啊!!”
师叔们齐刷刷翻了个白眼,有人小声嘀咕:“比惊堂木还吵,早知道让他接着睡了。”
阳春门的药师在抵达星回村的当晚,就把秦方礼救醒了过来。他说他本不欲归来,奈何晚晴一直催他回来,还让他顺便把小锦那孩子也一并带回来。
他想要反驳几句,他不想离开晚晴,又听那人笑着劝解:“别留阿念一个人,这对她不公平。”
秦方礼冲进门时,由于过于激动,衣摆带翻了案上的药罐。他猛地蹲在榻边,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渍,声音却强装镇定:“哪里不舒服?告诉爹。”
秦在锦摇头,目光越过父亲肩头,在寻找着谁,直到看见缓缓走近的秦念淑时,喉间才艰难地挤出破碎音节:“阿...姐...不怕,有...我在...呢。”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秦念淑是否安好。
在昏迷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阿姐苍白的脸和那隆起的小腹。他爹做事自有分寸,且柏川师兄已去寻他,所以不用太过担忧。唯有被关在暮商宗的秦念淑,是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怀孕的女子最忌动荡,而他,得当阿姐最后的屏障。
“嗯,阿姐不怕,有小锦在呢。”秦念淑跪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手背,哽咽声里裹着三年半的提心吊胆。
当听闻了荒川异动的消息后,秦在锦几乎是从榻上撑着爬起来的。秦念淑按住他单薄的肩膀:“你才刚醒,瞎折腾什.......”话未说完,就被秦在锦眼底的执拗打断。
三年半的光阴,他躺的够够的了,此刻终于能触碰鲜活的风,谁也拦不住。
况且,他总觉着,此时若是不去,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池愿把玩着腰间的药囊,突然开口:“让他去,试试新的血灵骨是否好用。”
秦在锦眼睛一亮,凑到她跟前:“小阿愿,你陪我们一起去呗。”
“不去。”池愿后退半步,银白色的发丝晃出警惕的弧度,“秋哥说危险。”
“对啊!危险!但是秋哥就在荒川,你当真放心?还有洵哥,洵哥也在那儿呢。”秦在锦故意拉长语调。
话音未落,秦念淑的巴掌已悬在他头顶,到底又轻轻落下,化作一声叹息:“别欺负小孩子。”
“小......小孩子?”池愿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谁是小孩子?她是小孩子?她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论修为,除了那个年纪大点儿的秦方礼,还有哪个能打过她?
于是,池愿就这么跟着他们来了荒川。
南宫娴在听到坑中心的动静时,就已经决定去寻瑶卿了,她得确认那人如今是否安全,但奈何中律司及蜉蝣观的弟子不肯让她走。
那阵法边缘泛起的幽光,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她。
“再等等吧,殿下,阵法快要完成了。”玄机的声音混着法器嗡鸣,试图将她钉在原地。
“我等不了了,她也等得够久了!”南宫娴愤怒地甩开小黑的手。
“那便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一支灵箭破空而至,紫色涟漪在泥地上炸开,惊起满坑浮尘,而后迅速向外扩散,所过之处,怨灵被渡。
南宫娴抬头望去,只见秦念淑身姿挺拔地站在岸边,挽弓搭箭间,长发束于脑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扬,深紫色衣袂翻卷如流云,将她眼中的锐利衬得愈发耀眼。
“还愣着做什么,再不去,本宗主就不放你走咯。”话音未落,又一支箭精准钉入阵眼,震得怨灵接连后退。
南宫娴抬手随意行了个礼,指尖掠过眉梢的动作漫不经心,却藏着如释重负的雀跃:“谢啦!”
有秦念淑坐镇,再汹涌的怨灵也掀不起波澜。小黑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她朝着信号消失的方向狂奔,泥泞的道路在脚下飞溅。每跑过一处岔口,目光便如鹰隼般扫过一遍,她此刻恨不得自己能长两双眼睛,这样就能看的更仔细一些。
直到掠过一处隐蔽洞口时,熟悉的身影让她骤然刹住脚步。
瑶卿倚着石壁半坐着,往日纤尘不染的白衣沾满血泥,银环歪斜地躺在左手掌心,她的右手正无意识得摩挲着断裂的扇骨,动作轻柔得像是安抚受伤的幼兽。
她脚边倒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看服饰应当是玄泽的亲卫。若不是银环及时从折扇中窜出替她挡过一劫,此刻躺在血泊中的人,已经是她了。
“卿卿!”南宫娴踉跄着扑过去,又手足无措地蹲在瑶卿跟前儿。
瑶卿缓缓抬眼,瞳孔里映着她焦急的模样:“我记得我发信号了,你能认出来的对吧。”
南宫娴喉间发紧,只能用力点头。
“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是他们拦着,还是......”瑶卿的声音突然哽咽,“还是你的大义,又一次绊住了你?”
愧疚如潮水漫过心头,南宫娴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盛满失望的眼睛,只能盯着对方染血的裙摆:“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瑶卿伸手抚上她的脸,指腹擦过她额角的汗渍,“你只是又一次,辜负了年少时的你。”
风裹着血腥味掠过两人之间,南宫娴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招寿村。那时她们并肩看傀儡戏,瑶卿的笑声比戏台上的铜锣还要清亮。
而瑶卿,自始至终都知道南宫娴志向远大,知道她不甘心居于一方,也知道她在为天下女子谋出路,谋前程。
方才,万人坑下定有无数双伤痕累累的手,在攥着她衣衫的一角,困住她的步伐,逼她以大局为重。
所以,哪怕她发送了信号,南宫娴也不会第一时间往自己这边赶。因为和上百人的性命相比,她一人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总是望着南宫娴奔向别人,再看着那抹惊鸿持着利剑,去劈开世俗的枷锁。
可南宫娴走的越高,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被拉的越远。
她曾不止一次想,南宫娴若是不姓南宫就好了。可若不姓南宫,这世间就少了一个为女子发声之人。
所以,只要她不再喜欢南宫娴就好了。
那满心的苦涩,被现实碾作两道相背而驰的影子,一道熔成燎原火,一道散作远山尘。前者心中装着苍穹,后者盼着对方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