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老爷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方南枝心下了然,她稳步上前,在老者面前停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晚辈礼,声音清晰而平静:“晚辈方南枝,见过九爷爷,家母,乃是陈子曦。”
“子曦?”陈九老爷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浑身一颤,他死死盯着方南枝的脸。
他的眼中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像、太像了,孩子,你真是子曦的女儿?子曦呢?她在哪儿?她……难道她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急切而沙哑,眼底有些许希望。
方南枝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轻声回答:“母亲多年前从流放队伍中被救出后,于是忧思过重,身体不大好,撑了几年,最终还是早亡了。”
“救出来了,可还是早亡了……”陈九老爷喃喃重复着,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泪纵横,“怪我,都怪我啊!是我没用,没能护住她!是我没照顾好她,我对不住大哥,对不住子君……”
呜咽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自责。
方南枝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也是酸楚。
她沉默片刻,才开口安慰:“不必如此自责,生死有命,母亲临终前曾说,能得喘息之机,多活那几年,已是侥幸,她从未怨过任何人。”
其实没说过这些,但她想着,九爷爷或许能心里舒坦些。
陈九老爷却只是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流,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愧疚之中。
方南枝等他情绪稍稳,才继续问道:“晚辈今日前来,是想打听一些旧事,您可知晓,当年母亲究竟是如何离开流放队伍的吗?”
陈九老爷用脏污的袖子抹了把脸,眼神因回忆有些恍惚。
他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流放路苦啊,千里跋涉,缺衣少食,还要受衙役鞭打斥骂,你娘她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没走出多远,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后来,后来就没气息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候。
“我想着,就算人没了,也不能让她曝尸荒野,总得带着,到了流放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日后若有可能,族中后人或许还能祭拜一番,可那些衙役嫌晦气,死活不许,逼着我们就在路边找了个地方,草草埋了……”
他深吸一口气,“等我们到了流放地,安顿下来,已经是两年后了,我心中始终放不下,总觉得对不住她,省吃俭用,凑了些钱,央人带路,回到当初那片地方去找。”
“可是那里到处都是荒草,地势我也记不真切,怎么也找不到了,是我没用,连她的埋骨之处都寻不回……”
他说着,又有些激动起来。
方南枝默默听着,心中对母亲的过往又清晰了一分,那份草草埋葬的仓促,与后来坟茔的消失,似乎隐隐印证着某些猜测。
她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当年,在流放队伍里,您可曾见过陈府的老管家?”
陈九老爷闻言,努力从悲伤的回忆中挣脱,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陈管家?府里被抄家那天,乱得很,官兵冲进来,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想必当时趁乱走脱了吧,也不知是死是活。”
方南枝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心中线索又断了一条。
她陷入沉思。
陈九老爷看着她的脸,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缓和下来,关心起她的现状:“孩子,你如今过得如何?你母亲她后来成了家?”
方南枝抬眼,略一思索,觉得有些事也不必隐瞒,便坦言道:“母亲后来嫁给了我父亲,我如今随父母住在京中,家中尚可,二伯与家父,如今都在朝中为官。”
她没说家里以前的苦,老人家已经够难受了,何必呢。
“为官?”
陈九老爷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满是欣慰,“好,好啊,子曦的女儿长大了,她的夫家是官身,老天爷,总还算有眼……”
然而,他回过神,又压低了声音:“孩子,你姓方,你是方家的女儿,听我一句劝,陈家的事,是抄家流放的大罪,是过去的事了,你千万不要再管,更不能沾手!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官家小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这才是正道,你母亲若在天有灵,也必定只愿你一生顺遂!”
方南枝看着老人眼中的焦急与恳切,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是在为她的安危着想,但是……
她是母亲的女儿,身体里流着一半陈家的血,这件事,她不能不管。
方南枝又问道:“对了,您可知晓,陈家过去培养的部曲,如今可能在何处?”
“部曲?”陈九老爷皱起眉,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头,“那是子君一手操持的,具体在哪儿养着,怎么联系的,只有他们核心的几个人清楚,我并不知晓内情。”
方南枝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她转而问起另一个关键人物:“那陈勇为人如何?为何会将陈家平反的希望,寄托于他?”
提到陈勇,陈九老爷无奈:“陈勇啊,心术确实不算太正,有些滑头,喜好钻营,只是他当初说得信誓旦旦,说他找到了门路,掌握了关键证据,一定能替陈家洗刷冤屈。”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但凡有一线希望,都想着去抓住……如今想想,是我老糊涂了,轻信了他。”
说着,他又自责起来。
现在他和族人,都住进这刑部大牢,虽然没受罪,陈九老爷日日受心底的煎熬,生怕走错了棋。
方南枝心中明了,这不过是一个绝望之下的选择,倒也怪不得他,人被事情逼到一定份上,当时的选择未必出于理智。
这时,一直在牢房外安静等候的方铜,示意狱卒打开了牢门。
他走进来,先是对着陈九老爷拱了拱手,然后对方南枝低声道:“枝枝,时辰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
方南枝颔首,最后对陈九老爷道:“我想将你们接出大牢,另行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