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
陆知白便进了宫。
御书房内。
朱元璋显然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身上的龙袍都显得有些褶皱。
他没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反而在屋里踱着步子,少见的焦虑。
见陆知白进来,朱元璋猛地停下脚步,锐利的视线直射过来。
“如何?可有法子了?”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子焦躁。
陆知白躬身行礼:“回陛下,儿臣……有了一个初步的方略,只是……有几分凶险。”
“讲!”朱元璋大手一挥,没有半句废话。
陆知白将治疗方案和盘托出:
“国公爷的病灶已深,寻常药物难以抵达……当务之急,需行非常之法。”
“其一,清创排脓。须以利刃,将背疽之处的腐肉烂疮,尽数剜除干净,不留分毫病根。再以火针拔脓……
此过程……痛苦难当,且对国公爷的身体……有些损耗。”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紧绷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但终究没打断。
他当然知道,毒瘤需要剜除。
陆知白继续道:“其二,辅以新药。医学研究所,研制出一种可抑制疮口腐烂、杀灭恶菌的药物,可用于疮口外敷,控制病情。”
“新药?”朱元璋眯起眼,“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霉?”
“青霉素。”陆知白答道,“此物效力远胜寻常金疮药,但……”
他微微一顿,迎上朱元璋探询的视线,坦诚道:
“此物乃是新制,药性霸道,并非人人可用。少数人触之,恐有不适,甚至危及性命。”
“危及性命?”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
“是。”陆知白硬着头皮,告知风险,“是以,在正式用药前,会需先取微量药液,在国公爷身上试用,观其反应。
若无碍,方可大剂量用于创口。若有碍……”
他没再说下去。
御书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他盯着陆知白。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挣扎、犹豫、急切、担忧……
种种情绪交织。
随后,又凝重的思索起来。
许久。
老朱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的新药,有几分把握?”
陆知白沉默片刻,如实回答:
“若国公爷身体能承受清创之痛,且对此药无不良反应,配合汤药调理,或有……五成以上的希望能控制住病情,使其不再恶化。”
五成。
这个数字,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
但对于已经束手无策的局面而言,这已是唯一的希望。
陆知白说完,便垂首静立,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他把风险都摆在了明面上。
刮骨疗毒的凶险,新药的不确定性,过敏的潜在致命风险。
每一样,都足以让任何一个决策者犹豫。
朱元璋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好!”他重重吐出一个字,“就按你说的办!”
“咱把天德交给你了!”他走到陆知白面前,压迫力十足,一字一句道——
“需要什么,人手、药材、宫中禁物,只管开口!咱只要一个结果!”
“治好他!”
“若是治不好……”朱元璋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知道后果!”
没有威胁,却胜似威胁。
这是帝王的信任,更是帝王的重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可这信任,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重于泰山。
陆知白深吸一口气,郑重躬身:
“臣,遵旨!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不过陆知白觉得,就算真的治不好,也不能怪他啊。
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唉……”
陆知白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有点紧张。
当先的第一道难关,就是过敏测试。
这玩意儿,在这个时代,完全是盲盒。
万一徐达就是那少数的过敏体质……
治愈的希望便直线下降。
陆知白揉了揉眉心,感觉脑壳有点疼。
见过皇帝,得到首肯,他直奔魏国公府。
研究所的人员和所需物品,早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进场。
但具体方案,还得看徐达现在的情况。
魏国公府邸,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
徐允恭迎了出来,脸上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合眼。
“侯爷……”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病人家属的无奈与惶然不安。
陆知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叹。
他上前一步,扶住徐允恭的胳膊,温声道:“世子,你辛苦了。我定会竭尽所能救治。”
他轻轻拍了拍徐允恭的手,示意他安心,接着道:
“我已制定了治疗方案,得到陛下应允……但现在还得看国公的情况。”
陆知白便把大致的方案告诉了徐允恭。
徐允恭闻言,也只能颔首同意。
两人快步走进徐达的卧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腥臭。
御医们侍立一旁,个个面色凝重。
却又带着几分好奇和不甘。
想看看这位驸马爷,到底能有什么通天手段。
陆知白走到榻前。
看着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徐达似乎刚醒转,眼皮颤了颤,艰难地睁开。
眼神依旧浑浊。
但似乎比昨天多了那么一丝光亮,至少能勉强看清人了。
“国公爷,您醒了。”陆知白俯下身,声音放得很轻,“感觉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他费力地喘着气,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地笑了。
陆知白定了定神,知道现在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
他得把最糟的情况,还有那唯一却又充满风险的生机,都摊开来说。
把所有好坏,都明明白白摆在了徐达面前。
怎么选,得病人自己拿主意。
卧房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徐达压抑而粗重的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
徐达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细微但异常清晰:
“老夫这条命……是沙场上捡回来的……不怕死……”
“有劳你了……放手……干吧……”
这位大明军功第一人,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依旧有那份让人心头发颤的镇定和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