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目光沉静,透出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放手干吧。”
这几个字,重逾千斤。
陆知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行动,胜过一切安慰。
徐达卧房旁边那间轩室,昨天便得到吩咐,里外都收拾利索了。
按照陆知白的严苛要求。
碍事的摆设全搬空,地上拿清水反复擦洗,又泼了烈酒消毒,那股子冲鼻的气味儿还没散干净。
门窗关得严实,就留了扇小窗透气,缝隙用湿布条塞紧,力求隔绝尘埃。
几个医学研究所的人,跟唱戏似的,一样的白褂子,一样的口罩蒙脸,只露俩眼睛,正手忙脚乱地做最后准备。
铜盆里的水滚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一套小巧的银针、几把锃亮的小刀,都在沸水里翻腾着。
轩室外头。
附近的廊下,乌压压站满了人。
太医院那几位御医凑在一堆,压着嗓子嘀咕。
“刮骨疗毒?这历史上拢共也没几回啊。”
“这位驸马爷,胆子是真的大啊。”
“还有那个什么……青霉素?听都没听过的猛药,就敢往国公爷身上招呼?”
“万一要是出了岔子……”
后头的话没说,但那意思,谁都明白。
质疑,担心。
还有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在里头搅和。
谁让他们这些太医院的老资格,面子都被这年轻驸马给撅了呢。
然而。
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讨不着好儿。
所以。
心底终究还是盼着,这驸马真能把事情解决掉吧。
徐允恭杵在门边上,两只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整个人绷得像张弓,视线胶着在紧闭的房门上,一动不动。
他边上站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面相清癯,瞧着就沉稳。
正是陆知白特地请来的外伤名家,叶长春。
叶长春眉头就没松开过,脸上也是一片凝重。
他是陆知白的朋友,晓得这位侯爷有时做事看着不着调,其实心里门儿清。
可这回……
风险忒大了。
他处理外伤是把好手,可对着这种烂到骨头里的背疽,再加上先前只在小伤口试用的“青霉素”……
他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没底啊。
陆知白自个儿靠在廊柱边上,背对着一院子的人,瞅着院里那棵老梧桐发呆。
他没吭声,手指头却下意识地来回摩挲腰上挂的玉佩。
时间好像被拉成了丝,一点点抽走。
每一息都让人觉得格外漫长。
廊下安静得吓人,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终于。
“吱呀——”
房门被从里头拉开一条窄缝。
一个研究所的人探出半个脑袋,压着嗓子,可那兴奋劲儿藏不住。
“侯爷!皮试……没事儿!”
陆知白霍然回过头去,一直紧绷着的嘴角,这会儿才松弛了点点。
他对徐允恭说:“没有过敏!”
就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廊下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允恭腿一软,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没栽倒,煞白的脸上猛地回了血色。
几位御医面面相觑,表情复杂难明。
最要命的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徐达运气不算太背,不是那碰不得青霉素的倒霉体质。
啊,天佑大明!
“叶先生……”陆知白走上前来,看向叶长春。
叶长春活动了下手指关节,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交给我吧。”
他没多话,推门就进去了。
身后一个研究员,端进了一碗麻沸散。
房门“咔哒”一声,再次合拢。
这一回,里头不再是死寂。
很快,就传来细碎的金属碰响,还有……
徐达压着嗓子的哼声。
一声声,磨着人心。
刮肉疗毒,动真格的了。
外头的人,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儿。
陆知白挪到门边,侧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他能大概想见里头是啥样。
叶长春拿着特制的弯头银针,一点点往里探,引流,把那些积年的脓血慢慢排出来……
这活儿,手得稳,心要细,差一点儿都不行。
弄不好伤了要害,或者让毒气散开,那就麻烦大了。
想想就觉得好疼啊!
徐达在里受苦。
“嘶~”
陆知白在外有些龇牙咧嘴的,心砰砰直跳……
时间继续往前挪。
里头时不时传来叶长春低沉的吩咐。
“酒精棉。”
“换刀。”
“摁住了。”
徐达那闷哼声,一阵一阵的,就没断过。
这位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硬汉,这会儿遭的罪,绝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
廊下的气氛,比刚才还让人憋闷。
大家个个都跟木头桩子似的戳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陆知白握紧双手,觉得自个儿手心里全是湿汗。
这感觉,比当年在考场外头等放榜,比守在产房外头等媳妇生娃……
紧张得多了去了!
简直不是一个量级。
毕竟,事关生死。
里头躺着的,可是撑起大明朝半边天的人物。
外面这会儿喘口气儿,都怕惊动了里头。
“腐肉……清得七七八八了。”
里头传来叶长春有些发哑的嗓音。
“尽量减少创口,但有的地方……肉都翻出来了……”
“备药,青霉素溶液和药膏。”
陆知白后背肌肉瞬间绷紧了。
最关键的一步到了。
烂肉挖干净了,接下来能不能压住伤口不发炎,能不能让新肉长出来,就全看这青霉素给不给力了。
这跨越了几百年的“神药”,能不能在这位开国元勋身上显灵?
廊下的御医们,脖子伸得老长,一个个屏气凝神。
他们也想亲眼看看,这传说中的“新药”,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还是说,就只是这位胆大包天的驸马爷……在赌命?
徐允恭两手合在胸前,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陆知白把身子靠在冰凉的廊柱上,闭了闭眼,听着里头的动静。
行不行,就看这一遭了。
轩室内的气味更加浓烈。
酒精、血腥、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药味混合在一起……
又过了许久。
久到廊下众人都觉得双腿发麻。
门,终于再次打开。
叶长春走了出来,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白褂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