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同牛师傅所料,洞内的阴寒感虽然依旧存在,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宁的怨毒气息已经大大减弱。工人们虽然还是觉得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冷、更不舒服,但至少不再有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随时可能出事的感觉。清理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很快就在那面墙壁后,发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一个被乱石半封堵的狭小空间,里面层层叠叠着大量早已腐朽的骸骨,从形态上看,有成年人,也有较小的骨架,混杂在破碎的衣物和锈蚀的镣铐残片中。
消息传出,全厂震动。革委会领导高度重视,一方面严密封锁消息,避免造成“不良影响”,另一方面紧急上报。很快,市里来了专门的工作组,包括公安、民政和历史研究部门的人。经过初步勘察,确认这确实是一处日伪时期遗留的屠杀遗址,骸骨数量惊人,死状凄惨。
厂里私下流传着各种说法,有说是当时被抓的“可疑分子”被集体处决。官方口径则相对模糊,定性为“日寇侵华罪行的又一铁证”,强调要不忘阶级苦、民族恨,化悲痛为力量,搞好生产建设。
没有人知道,在官方发现之前,已经有两个人为化解这场潜在的巨大危机,冒了怎样的风险。
牛师傅和周小小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周小小借口身体不适(她确实脸色苍白了好几天),请了几天病假,在宿舍休养。牛师傅则如常上下班,只是偶尔会独自外出,似乎在寻找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休息日,牛师傅叫上恢复了些元气的周小小,又悄悄找到了工具房的王师傅。王师傅看到他们,心领神会,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帮他们准备了一些东西:一把结实的铁锹,一个准备好的木匣子(代替那个显眼的陶罐),以及帮忙打掩护。
深夜,三人避开巡逻的民兵,来到了厂区后面靠近山脚的一片僻静林地。这里地势较高,面向东方,草木葱茏,环境清幽。
“就这里吧,”牛师傅选了一处背靠大树、前面有片小小空地的地方,“此地藏风聚气,又有生机滋养,是安抚亡魂的好去处。”
他亲自动手,挖了一个深坑。周小小将陶罐里的骨灰(牛师傅已提前择吉日将引出的怨念与部分象征性的骸骨余烬混合,进行了初步炼化,去除了大部分戾气)小心地倒入准备好的木匣中,然后轻轻放入坑底。
牛师傅没有用常见的佛道仪式,而是用一种更古老、更质朴的方式。他围着土坑,脚踏一种特殊的步伐,手中捏诀,口中吟诵着腔调古朴、含义难明的祭文。那声音低沉而苍凉,仿佛在与大地、与山川、与过往的亡灵沟通。周小小和王师傅肃立一旁,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静而肃穆,晚风也变得轻柔。
祭文完毕,牛师傅示意周小小和王师傅一起填土。泥土渐渐覆盖了木匣,堆起了一个不显眼的坟茔。没有立碑,牛师傅只是在坟前埋下了一块经过他简单处理的光滑鹅卵石,石头上用朱砂画了一个极其简洁的、代表“安息”与“净化”的符文。
“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已了,执念可消。今日以山川为证,送尔等往生,安息吧。”牛师傅最后沉声说道,对着坟茔躬身一礼。
周小小和王师傅也跟着鞠躬。那一刻,周小小清晰地感觉到,心中那份自防空洞事件后一直存在的沉重压抑感,仿佛随着这一礼,悄然消散了。一阵轻柔的山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仿佛是无数的叹息,又像是最后的告别。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王师傅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玄奥,但也感觉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神情轻松了不少。
解决了防空洞的核心怨念,厂区的“怪事”果然大大减少。虽然那个地方毕竟死过太多人,阴气还是比别处重些,偶尔可能还会有些无关紧要的游魂,但已经不再构成实质性的威胁。清理工作最终顺利完成,防空洞被改造为战备物资仓库,那段惨痛的历史,则被官方谨慎地记录归档,渐渐沉入时间的河底。
经过这次生死与共的经历,周小小和牛师傅的关系更加亲近,几乎有了些师徒之实。牛师傅开始更有系统地指点周小小一些基础的玄学知识,不仅是感知,还包括一些简单的符箓、阵法原理,以及应对不同“阴性”存在的自保法门。他告诫周小小:“你这体质是天赋,也是负担。懂得越多,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也能在必要时,做该做之事。但切记,玄门之术,重在调和与引导,而非恃强凌弱,更不可轻易干涉活人因果。”
周小小认真记下。她知道自己踏进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世界,这条路或许充满未知,但她并不后悔。
时光流逝,转眼到了深秋。厂里的生产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然而,周小小却隐隐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始在厂区弥漫。那并非防空洞那种阴冷怨毒,而是一种……躁动、虚浮,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狂热”与“衰败”交织的感觉。她注意到,厂区里那几个大字报栏更新得越来越频繁,言辞越来越激烈,人们私下里的议论也多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兴奋、焦虑、恐惧、茫然。
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牛师傅。
牛师傅站在维修车间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叹了口气:“这不是地下的‘阴气’,而是人间的‘戾气’啊。天地将变,人心浮动,这种‘气’最是混乱不堪。恐怕……要起风了。”
牛师傅的话很快应验。没过多久,一场规模更大、更加激烈的风暴刮了起来。之前还算克制的批判会,陡然升级。厂里几位主要负责生产的老技术权威被首先揪出来,挂牌游街,pd殴打。曾经代表着技术和秩序的人,转眼间成了人人喊打的“坏分子”。车间里的生产秩序受到严重冲击,规章制度被抛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会议、学习和口号。
周小小和牛师傅也被卷入了漩涡。有人贴出大字报,揭发牛师傅“宣扬封建迷信”,“用他的那一套老思想腐蚀青年工人周小小”。证据就是当初他们在废料场的举动,以及后来周小小在防空洞支洞清理前“突然生病”的巧合。虽然王师傅和一些受过牛师傅帮助的工人私下里为他们辩解,但在汹涌的浪潮面前,这种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牛师傅被停了职,关进了“学习班”,实际上是隔离审查,每天都要写检查,接受pd。
周小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革委会的人找她谈话,语气软硬兼施:“周小小同志,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不要被牛鬼蛇神迷惑了双眼!只要你站出来,彻底揭发牛得水的封建迷信活动,你就是回到了革命路线上,我们还是把你当好同志看待!”
周小小回到宿舍,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她清楚地知道牛师傅不是坏人,他做的那些事,虽然看似玄乎,但最终是为了保护大家,安抚亡灵。可这些话,在现在的环境下,根本不能说出口,那只会把两个人都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她想起牛师傅的教导:“玄门之术,亦要懂得审时度势。有时候,暂时的退避,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存续。”
面对革委会的wbLY,周小小表面顺从,内心却如明镜一般。她按照要求写了几份不痛不痒的“揭发材料”,内容无非是牛师傅平时爱讲些老故事,有些习惯比较老派,对于所谓的“封建迷信活动”,她一概用“不了解”、“没看清”搪塞过去。她深知,在这种狂热的浪潮中,硬顶只会被撕碎,唯有保持表面的顺从与内在的清醒,才能等待时机。
她年轻、根正苗红的工人身份是此刻最好的保护色。Gwh的人暂时也拿她毫无办法,只能静观其变,随时准备抓住她的小辫子。
周小小利用这相对“自由”的时间,更加勤奋地练习牛师傅之前教导她的东西。她感知的能力越来越强,甚至能隐约“读”到周围人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气晕”——狂热者的气浮躁而刺眼,恐惧者的气瑟缩灰暗,迷茫者的气则混乱如麻。她也开始尝试绘制更复杂的符箓,用普通的墨水在废纸上练习,将牛师傅传授的那些蕴含特殊力量的线条结构烂熟于心。没有朱砂,她就尝试寻找替代品,最终发现混合了特定植物汁液和少量自身血液(凭借体质,她发现自己的血蕴含微弱灵力)的墨水,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只是效力稍逊。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厂区的“戾气”也愈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周小小有些喘不过气。她能看到,厂区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灰红色的、不断翻涌的“云”,那是无数混乱、负面情绪的集合。在这种环境下,一些原本微弱、无害的“东西”也开始躁动不安。
一天夜里,周小小在女工宿舍(她因“需要接受群众监督”被调整了宿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她悄然起身,凭借感知,发现骚动的源头来自厂区边缘的废弃澡堂。那澡堂年久失修,早已停用,据说解放前是个乱葬岗,平日本就有些阴气,如今被这弥漫的“人间戾气”一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引动了。
周小小披上外套,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她像一道影子,避开偶尔走过的巡逻队,来到了废弃澡堂外。这里的空气粘稠而冰冷,带着一股铁锈和腐朽的异味。她凝神感知,发现澡堂深处聚集着一团浓郁的、充满怨恨和绝望的“阴性能量”,这能量正在吸收周围弥漫的“戾气”,迅速壮大,并且开始影响到附近一栋住着不少单身工人的宿舍楼,那栋楼里传来隐隐的骚动和哭喊声。
不能让它继续下去!周小小心中警铃大作。若是任由这怨灵吸收足够的戾气成形,恐怕会酿成严重的附体甚至伤亡事件。
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张自己最近绘制的“清心符”和“安魂符”。这些符箓用的是普通纸张和自制墨水,效果未知,但此刻别无选择。她指尖微动,按照牛师傅教的法门,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灌注其中,符纸上的线条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踏入澡堂,阴风扑面而来,带着无数细碎的、充满痛苦的呓语。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由灰黑色雾气组成的身影在澡池中央翻滚,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一双充满血丝和恶意的眼睛格外清晰。它发现了周小小,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周围的温度骤降,水池里残存的污水开始剧烈翻涌。
“尘归尘,土归土,此地非尔等久留之所!”周小小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澡堂里回荡,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她将一张“安魂符”向前掷出。
符纸轻飘飘地飞向那团黑影,在接触的瞬间,爆开一团微弱的白光。黑影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雾气淡了一些,但随即更加疯狂地吸收外界的戾气,体积反而膨胀起来,一双鬼爪般的雾气向周小小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