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的目光一直落在画中那个红衣少年身上。
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神情就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双眸中的漠然消退,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阿六是一只魔。
他从魔气中诞生,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辛若瑜。
他生来就是高等魔族,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但还没释放天性,就被辛若瑜强制带在身边。
一开始,他很烦这个人族。
但辛若瑜离开时,自己却不知为何,有种奇怪的情绪。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不舍。
辛若瑜只教导了他两年。
离开时,他说,他们之间缘分已尽,此后不必再见。
阿六当时想,不见就不见,他是魔,才不想和什么人族扯上关系呢!
但回到魔族的无数个日夜,他总是会想起那人说过的话,想起他的笑容、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的温度、抱自己时传来的体温……
他为什么经常想起一个人族?
明明他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而他给自己取的名字也这么敷衍啊……
阿六……
小猫小狗似的,他一点也不喜欢。
阿六已经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说回了魔界要换个霸气的名字。
然后他忍不住跑人界去了。
不是去偷看人的!他只是看看人界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而已!!
红衣少年的容貌太绝了,他一打听,哦,原来是琢玉尊者辛若瑜啊。
没听说过。
但应该很厉害的样子,好像人们都很崇敬他。
然后阿六没忍住打听了很多消息。
听说辛若瑜前不久收了最后一位弟子,行七。
三年前收的六弟子,但没人知道这位弟子的消息。
阿六咬着手指。
他不是傻瓜。
三年前,那时候不是他们刚刚遇见吗?
他没见辛若瑜身边还有其他人啊?!
而且他们一直在一起,这个六徒弟从哪儿蹦出来的?!
阿六:……
可是……可是……辛若瑜也没说自己是他徒弟啊?
是因为他是魔吗?
阿六瞬间就愤怒了,但更汹涌的悲伤、失落、不解淹没了他。
魔族天性难改,但他跟着辛若瑜那两年,潜移默化,思想其实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纠正了许多。
天性让他觉得被戏弄被羞辱了,想要报复回去。
他偷偷去了落云台,小心地窥伺这对师徒的生活。
令他失望的是,辛若瑜经常闭关。
他就只能盯着小崽子辛莲。
但没盯多久,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小崽子画符太厉害了,再待下去他就要暴露了。
阿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回到魔族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不是要去动手的吗?
辛若瑜敢玩弄他!
如此羞辱,怎能不报?!
但那双腿,怎么也迈不开了。
阿六看了辛若瑜很久,然后一一看过其他人。
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
他不想弄脏画。
阿六吸了口气:“我没杀过人族或妖族,我只对魔元的魔动过手。”
刚回魔界的时候是很难熬的。
天性让他非常想吞噬同族,每当控制不住要发狂的时候他就咬自己的手,吸自己的血。
或者化成原形去闭关修炼。
脑中想的却是打听来的各种消息。
比如辛若瑜死了、小崽子被通缉了、小崽子又去血狱了……
他有时也想,会不会有一天,那个纯洁的少女,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出现在自己面前,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说一句:六师兄,我来接你了,大家都很想你。
但这时,那句“你我之间,缘分已尽”就会当头一棒,把他敲醒。
是啊,人和魔,怎么会有缘分呢?
所以,他最后去了一次人界,最后看了眼辛若瑜。
如他所说,再不相见。
辛莲眨眨眼,和何天衡动作一致地点点头。
其实她们也惊讶师尊会收魔族为徒。
但细细一想。
天地初开,混沌之时,正邪本就一体。如同人之七情六欲,好坏难分。魔气本就源于欲望和恶念,而这,是永远无法消失的。
哪怕六界生灵都消逝,灵气存在,魔气就会存在。
且魔族虽然嗜杀,但亦有良善之辈。
人族不也有残忍之徒么。
何天衡将一个匣子推过去:“见面礼,六师弟。”
辛莲也挥手,桌子瞬间就摆满了。
她笑了笑:“大师兄他们之前就有准备,后来交给我保管了。”
阿六想拒绝,但他更想看看。
就看一眼吧……如果是敷衍自己的,那他就立刻离开!!
但最后,这些礼物都被他收下了。
三人聊了一会儿,何天衡这才问到重点。
“你之前说,去魔界有事,就是救小六?”
辛莲摇头:“当时也没很肯定,想着去探探,主要还是找仙印。”
但神识扫了整个魔界,也没感觉到什么。
阿六抿唇:“那你何苦救我?”
瞧瞧,怨气一下子上来了。
辛莲挑眉:“不是你先在无妄身上留下记号的吗?”
阿六:……
他不就是看无妄太弱了,想着帮她磨砺一下,一不小心就留了六道痕迹……
阿六虽然不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出卖了所有。
何天航和辛莲看得好笑。
“你为什么会被魔元抓住?又给你下魔咒?是因为你救了悬五?有办法解吗?”
辛莲又把魔界一行途中发生之事简单说给何天衡听。
阿六摇头:“救悬五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一直住在魔宫,少翎是我见过的,很特别的魔族。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但也不深,救悬五完全是看不惯魔元和那些魔族的做派。”
“至于抓我,”阿六说到这,有几分拿不准,瞄了辛莲好几眼,才嘟囔着:“大概是想加深你的恨意吧……但我是魔啊,你会担心吗?肯定不会吧,魔元那脑子真是有坑……”
辛莲越恨,就越容易被魔种蛊惑。
辛莲:……
她觉得有点好笑。
“魔咒也没办法,你们不用操心。”
阿六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
何天衡转了话头,扯扯辛莲的白发。
“所以现在是真的成魔了?能控制吗?”
辛莲想了想,其实她也说不清这种状态,虽然灵脉是变魔脉了,但仙印也一直在气海中。
“也不算吧,但确实用不了灵气了,只能用魔气。不过也还不错,魔元的魔气挺厉害的。”
何天衡翻白眼。
这哪里是不错?分明就很严重了好吗!
……
颂天广场。
辛莲来时,这些人也才回来。
她扫了一眼,熟面孔不少,但没有长溪等人,只看见长烟几人红着眼。
心脏又是一个收缩。
朱秋灵走过来,留下一句“回妖族抽调人手”,将朱琉灿往辛莲身边一推,就瞬间消失了。
一群人正依次和翟秋声汇报。见到她来,协会的人纷纷让道,让辛莲站在翟秋声身边。
南华那被夺的十座城中,五座城的人没有及时撤退,魔族屠城时,恰逢乔词带人赶到,连同潇湘坊、太虚宗和丹纯宗的修士抵抗,才坚持许久。
期间,住在木棉城的血狱等人也去了部分支援。
虽说她们大多没了修炼的能力,但因洛南枝之前留下许多法器,便也血性地冲上去了。
以乔词为首的几位长老都死在魔王手下,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协会的人,还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其他的南华修士还留在关卡那里,等后续的命令。
东门损失尤其惨重。
因为魔族是从金沙原和墨河两面夹击,除了最早被传送阵送来的几波人和修士们拼死送来的两批外,其余凡人皆死了。
修士中,七刹刀教除了风舒、舒蓁和十九个弟子外,其余人皆战死。
沧流山庄庄主、四位老祖宗和一位魔王同归于尽。
上元派好一点,大多重轻伤。
昆山剑宗属地下,魔族从墨河过来时,许多城池都没反应过来,瞬间被屠了三城。后来剑宗修士赶到,也接连丢失八城。期间,老一辈祖宗除钟去绝外,全部战死,长老和年轻弟子也有伤亡。
比如二弟子玖宝那队人死无全尸。
协会派去的孟含光那队人也没能回来。
钟之宁将一条沾血的剑穗递给翟秋声。
“大、大师兄说,下辈子,一万剑石可没办法买他为协会卖命了,起码要十万。”
申屠霓、风无归面露悲伤。
翟秋声接过剑穗,轻轻抚摸着,然后收进怀里,面上的难过瞬间褪去。
辛莲走向任泱那边,任泱一直看着她。
辛莲还没开口,任泱就已经落泪。
她顿住,突然觉得红线好像要从体内刺出来了。
上元派的人都受了伤,但他们不去休息,却都站在这儿。
都眼含悲伤地望着辛莲。
长烟几人也走过来。
任泱从怀中小心掏出一团鼓囊的,被手帕包住的东西,送到辛莲面前。
没有一个人说话。
辛莲拨开手帕。
沾着血的夔龙玉佩露出来。
或完整的,或破开的,都被一根绳串在一起。
辛莲捻着绳头,小心接过来。
一盏灯的夔龙玉佩,根据每人身份不同,大小和颜色也不一样。正面是夔龙,反面是名字中的一个字。
这时候,长烟早上说的那些话似乎才有了实感。
辛莲本来还想着,命牌碎了也没关系,她研究了那么多逃命符箓,只要人回来就好。
但现在,一个都没回来。
任泱从来没这么哭过,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辛莲。
“魔族来的时候,我们本来打算先护送百姓离开。混战中,长溪带着一盏灯过来支援……后来我们抗不住,他让我们先走……”
“我们和长暮等人护送百姓离开,途中也遇见很多魔族,长暮他们一个接一个留下来断后……”
“直到最后一人在我面前死去,辛莲,对不起!”任泱重重跪下,“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对不起!对不起……”
辛莲认真地翻开每块玉佩看了看,最上面那块是长暮的,只剩下一半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长暮时,是如意通过法器传来的画面。
那么多小孩中,就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看着就显机灵。
后来在东门第一次见他后,他就经常往自己面前凑,每次都露出那种羞涩的笑容。
辛莲数了下,一共十六块。
但远不止如此。
一盏灯总部那么多人,加上先后去的两队人……
这十六人,想必是最后跟着的长暮那一队,怕没办法回来,就托任泱将玉佩交给辛莲。
任泱还在不停道歉。
有人突然道:“我、我这里也有一块!”
长烟立刻看过去。
那位东门修士拿出一块还算完好的,也有点哀伤。
“这位兄弟替我挡了一刀,我从这玉佩上认出他的身份,想着带回来交给一盏灯。”
“谢谢!谢谢你!”
长烟立马接过,又冲着人群大喊:“还有哪位英雄见过一盏灯的人吗?若有任何遗物,一盏灯感激不尽。”
那种情况下,长溪也可能将大队伍分散撤离。
但没有了。
躺在地上昏迷的季朝雨终于苏醒,她听清了长烟的话,眼中落下泪,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开的手镯。
“这、这是长雨的……”
季朝雨撤离过程中和所有人分散了,后来遇到了长雨几个人。
辛莲从长烟手中接过玉牌和手镯。
她问:“他们有留下什么话吗?”
任泱抹了下脸。
“长暮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小姐,希望小姐不要难过。”
季朝雨也哭着道:“长雨也说,不要为她难受。”
除去尚在西海和南华分号的子虹、子夜和子霜,以及长烟,一盏灯瞬间损失一半的人。
最重要的是,辛莲又失去了一些家人。
小时候,温如意说,她想建立一个势力。
辛莲问为什么。
温如意说,她身份太敏感了,总要保护自己的,而且辛莲以后出门历练,不也需要靠山么?
辛莲又问她怎么建立。
温如意笑眯眯说,当然是靠你的符箓啊。
她在乞丐堆里捡了一些大孩子回家,将她们洗干净,认真取了名字,又缠着辛莲给她负责的四个取名。
她给这个势力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一盏灯。
她从来没有和辛莲说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但辛莲一直都明白。
愿为一盏灯,照亮四方。
温如意从小经历逃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生命的可贵。
赚了钱后,她就任用更多的乞丐。
将他们打理干净,给一份差事,每个人都能活得好。
一盏灯初期的所有人都是乞丐。
他们信任温如意,愿意跟着她。
后来也是优先任用那些残疾的、无家可归的……
一盏灯聘用人,更偏爱那些真诚的,珍惜生命的。
很多人出身都不好,但在一盏灯,他们有尊严地认真过好每一天。
温如意说,一盏灯是保护她和辛莲的。
但两人都没把它当成一个工具。
温如意不曾让子霜等人为自己付出什么,坦然赴死。
辛莲也靠自己救人复仇。
在她眼里,长溪他们虽然总是不愿改变称呼,但和自己是平等的。
弱小者得了灯的照耀,才变得更强。
所以他们也义无反顾为他人照出一条活路。
由一盏灯,化为千千万万盏,总能照到这世间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微风轻轻吹过,玉佩碰撞,发出不太清脆的声音。
辛莲抬手将任泱拉起来。
不管那里是上元派还是别的宗门,长溪他们都会这样做。
“谢谢你们,将他们带回来。”
“刺啦——”
红线破开肉体,缠上左手。
“小姐!”
“师叔!”
“辛莲!”
整条左臂以已经被蠕动的红线覆盖,魔气交织,隐约像是一条由红线长虫拼成的手臂。
楼煜和长烟一左一右扑过来,辛莲微微侧身,没敢让他们碰到。
她已经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了。
“我没事。”辛莲咳嗽一声,对长烟道:“不设灵堂,先将长溪他们的灵位刻出来,等以后……南华分号的所有人全部撤离,一半搬来玄陵府,一半去西海,具体由你和子霜她们安排。”
长烟接过那些玉佩,点头应是。
辛莲转身,路过翟秋声时,留了句话。
“我在协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