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
许久等不来声响,宁远收回视线,一巴掌拍在苻畦肩头,后者终于回过神,好似历经一场大道磨砺,如梦初醒。
与先前萌生死志不同,这会儿的城主苻畦,汗如雨下,心头后怕不已。
宁远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打算跟他解释其中的意味,非亲非故的,没必要。
苻畦怕死吗?
当然是怕的,修道多年,一点点积少成多,各种算计叠加,才做了老龙城城主,将苻家发展到而今这个地步。
他之所以敢说出那句,任由剑仙出剑,自然就是因为心头已经万分笃定,宁远不会拿他如何。
宁远心知肚明。
当初东海老道人,带他走了一趟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路不算远,毕竟福地只有区区几万里,但时间跨度,却有百年千年。
老道人带他看了那个人间的山上山下,江湖,庙堂,市井,极多的……“细微处”。
臭牛鼻子虽然没说,但宁远也不是傻的,瞧出了一个大概意思。
人间事,看似驳杂,看似浑浊不清,其实皆有脉络可循。
无论是山上仙人,还是市井百姓,只要有心去看,总能在细微之处,得见真章。
如此算计人心,那就大有可为,不说十拿九稳,怎么也有较大把握。
苻畦是怕死的,所以他从一开始,挨了第一剑过后,就没有动作,期间也只是劝了姜氏老妪一句,再无更多。
伸长脖子,让宁远砍,看似不惧生死,其实恰好相反。
而在这之后,苻畦又忽然补上的那句,说他下了九泉之后,就等着宁远与他赴会,这等狂妄之言……
压根就不是他说的。
有人在从中作梗,想要坏他道心。
宁家铺子的这桩祸事,远没有郑大风说的那么简单。
汉子当时是说,苻家在联姻云林姜氏之后,老龙城原本的格局,不再平衡。
苻家越来越势大,四大家族再也坐不住,各种思量之下,收买了一名苻家子弟,将某个小姑娘的父母……给打死了。
嫁祸于苻家,既能让与铺子交好的范家,跟苻家关系出现破裂迹象,又能引出糕点铺子真正的主人,去找苻家拼命。
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这件事,还真就跟其他四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
而是苻畦的一双儿女,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
或许云林姜氏,也在此事之中,站在了两人身后,共同做局,一双儿女,坑害自己的老父。
这就是为什么,苻畦能坐看宁远杀人,而那个对苻家来说,只是一个外人的姜氏老妪,却坐不住了。
类似山下王朝的夺嫡弑君之举。
老龙城之人,谁不知道,城主苻畦,早就认定了小儿子苻南华,为下一任城主。
宁远这个铺子的主人,要是实力刚刚好,在他们的预想之下,现身之后,跟城主苻畦大打出手,最后无论是两败俱伤,还是谁杀了谁……
那都是天大喜事。
最后苻东海与苻春花,在自己老爹死后,就会联手云林姜氏,废黜苻南华的少城主之位,直接接任城主。
弑父之后,接手老龙城的千秋大业。
只是千算万算,这几人都没有算到,那家开在烂泥地里的小小铺子,居然不是什么下山虎,而是真正的一条过江龙。
宁远单人单剑,雨夜问剑,直接杀穿了整个苻家高层。
关键是,从头至尾,苻畦这个老龙城城主,都没有动手,任由他杀人。
宁远为何如此肯定,罪魁祸首,就是苻东海与苻春花两人?
很简单,这两个鸟人,在他问剑城主府之时,吓得裤裆都湿了。
做贼心虚。
反观苻南华,虽然现在道心趋近于破碎,最起码没有如此失态,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思。
但就算如此,这件事的水,还是没有彻底清澈。
因为还有一人,没有浮出水面。
浩然天下的三绝之一,一人占据阴阳道法半壁江山的邹子。
十四境山巅修士,相较于远古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这个老东西,还要更加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曾听老大剑仙提起过几句,事关这个老不死的些许隐秘消息。
长久隐匿在光阴长河,凭借合道阴阳五行,避开老夫子的道,自成天地,躲藏其中。哪怕是同为十四境,也难以找到蛛丝马迹。
良久。
宁远摆脱思绪,看向苻畦,忽然咧嘴笑道:“苻城主,家里养了鬼,你知不知道?”
苻畦视线落在两具尸体上,无声点头。
宁远却摇摇头,“不止。”
年轻人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说了四个字。
“道心种魔。”
……
片刻后,宁远离开残破不堪的城主府,原路返回。
他没有跟苻畦解释太多。
在这件事里,两个罪魁祸首也好,云林姜氏的元婴老妪也罢,哪怕是城主苻畦,都只是小角色。
真正的大鱼,是那位阴阳家邹子。
苻家确实养了鬼,但是这个鬼,原先是很小的,难成气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留下了一颗种子。
宁远若是今夜杀了苻畦,那么这只鬼,就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比之上五境心魔,还要难缠。
用屁眼子想,都能猜出是谁。
宁远能列出四个,在他背后算计之人。
一个是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一个是大骊国师崔瀺。
杨家药铺的老神君,还有一个,则是邹子。
这场算计,周密可以第一个撇去,因为他要的,是宁远的命,显而易见,一个苻家,做不到这一点。
国师大人,也可以撇去,虽然对他的观感不是很好,但宁远还不至于把他想的如此下作。
老神君一样不可能。
所以这个狗日的邹子,已经确定无误,就是铺子这次祸事的真正元凶。
宁远一直的行事为人,看似快意,其实人性十足,而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对于山巅之人来说,最为容易算计。
在今夜之前,苻畦一直没有了解事情原委,只是隐约有个大概,所以这样一看,他这老龙城城主,才是那个局外人。
当年第一次北上,宁远曾恐吓过他,之后的两年里,苻家或多或少,也算是对铺子照看过一二。
一是一,二是二,宁远分的很清楚。
所以他不能杀苻畦。
真一剑打杀了,那么就是一种“出师无名”,违背自身的行事准则,自坏道心,走上一条歪路。
而邹子这个幕后元凶,要的就是这个。
他在老龙城城主身上,种下了一只“鬼”,今夜寻仇,宁远要是杀红了眼,顺手把苻畦也砍了……
那么这只鬼,以后就会如影随形,终日缠着他,纠缠不清。
伏线千里,好算盘,好算计。
……
回了铺子,宁远站在糕点铺子门外,想了想,收回已经跨进去的左腿,退了出来。
年轻人转而去了灰尘药铺。
一袭青裙凭空出现。
阮秀问道:“处理完了?”
后院帘子那边,郑大风一愣,同样投来询问视线。
宁远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处理了一半,剩下一半,有剑无处使。”
阮秀一向不喜欢多问,但见自己男人脸色有点吓人,还是多问了个为什么。
宁远深吸一口气,不知如何说,最后摇了摇头,说道:“媳妇儿,稍后我再跟你细说,现在先帮我准备笔墨。”
他又转过头,看向吞云吐雾的汉子。
“大风兄,我要写两封信,你在老龙城混的久,知不知道,这里的飞剑传信阁,有哪家可以去往剑气长城?”
郑大风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声称范家那座渡口,就有去往剑气长城的飞剑阁。
不消片刻。
灰尘药铺,后院天井之下。
青衫居中,一左一右,站着阮秀和郑大风。
宁远开始写信,写了两封。
他没有避开两人,反正都是自己人。
阮秀看完之后,心下了然,面无表情。
而郑大风,则是看的有些头皮发麻。
完事之后,宁远钤印剑字印,把信交给郑大风,让他明天一早,走一趟范家渡口,将信寄出去。
两封信,一封北上大骊京师,一封南下剑气长城,封面上各有六字。
国师崔瀺亲启。
老大剑仙亲启。
两封信所言,其实都不长,凑在一起,没有花费多少墨水。
内容大差不差,都只是为了一事。
“崔瀺,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无非就是接替齐先生走后的那个位置,要我这个变数,将来破除天地大患。
我可以做,甚至在不违背本心的情况下,任凭国师差遣。”
“但是有一个条件,帮我找出邹子。”
另一封,相对寄给国师大人的那封来说,很短很短。
就一句话。
“师父,替我杀一个十四境。”
宁远一路走来,满手烂疮,烂命一条,很少求人。
不,认真来说,他就没求过人。
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了了。
你邹子,觉得天地广袤,容得下很多位各显风流的十四境修士,唯独容不下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剑修……
信奉自己的道理,这没错。
你觉得我将来,有可能成就十五境,所以针对我,屡次算计我的道心,都无妨。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这算盘珠子,打到我亲近之人身上。
老子还从没杀过十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