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城遗址。
礼圣收起袖中掐诀的手掌,说道:“此战已经有了结果。”
老大剑仙嗯了一声,“具体如何?”
论杀力,陈清都不比小夫子来的低,并且在十四境这个领域,只会更高,但要是论点别的,就不太够看了。
比如心算一道。
宁远游历浩然天下,作为师父,老大剑仙是难以观测到什么的,想要得知是死是活,就得去那座中岳。
剑仙祠那边,供奉有宁远的一盏魂灯,借助它,可以得知千万里之外的大概光景。
不过不够清晰。
更别说,宁姚已经先一步入主剑气天下,还带着她兄长的魂灯,一同去了浩然天下。
所以很多时候,陈清都都是去十万大山请那老瞎子。
瞎子的两颗眼珠子,如今还刚好都在浩然那边,比他看得远。
礼圣点头道:“宁远剑斩剑灵之主,宁姚斩杀老剑条剑灵。”
顿了顿,小夫子又道:“不过在这其中,貌似有个高人出手了,做了点小动作。”
能让礼圣称作“高人”,何其有幸?
陈清都笑呵呵道:“齐静春总是阴魂不散。”
读书人颔首,“就是有点可惜。”
老大剑仙深以为然。
礼圣却摇头道:“我说的可惜,意思与老大剑仙不太一样。”
陈清都笑呵呵的,拱手道:“洗耳恭听。”
礼圣说起了一桩往事。
其实当年齐静春能去骊珠洞天做那第四十九代圣人,并非是因为他出身文圣一脉,至少是不止如此。
每一位曾担任小镇圣人的三教修士,都得经过一系列的评估,层层筛选之后,方才能得到点头。
不是说齐静春不够资格,恰恰就因为他太够资格,导致当初的那场评定筛选,反对之声极多。
儒家文庙,十个陪祀圣贤,十个都不通过。
委实是不想浪费这么一个好苗子。
坐镇骊珠洞天,可不是什么美差,自古就有规定,圣人不得汲取任何洞天的天地灵气和龙气,用来增补道行。
简而言之,每一个圣人,去了骊珠洞天,直到一甲子期限之后,修为几乎都没有任何提升。
齐静春走的大道,太高太远,所以文庙的诸多圣贤,都竭力否决此事,个个都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待在文庙,研读三教学问。
最后是礼圣拍板,定下此事,齐静春方才得以去往骊珠洞天,担任圣人。
礼圣说道:“我之所以如此做,其实意思很简单,让齐静春去那廊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得到那把老剑条。”
老人背着双手,笑道:“结果如何?”
读书人摇头失笑,“结果就是,齐静春确实去了,还去了不止一次,整整六十年,数都数不清,
可他每一次前去,都没提过这件事,要么与那剑灵讲解三教学问,要么干脆就只聊点市井百姓的家常事。”
“不过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约莫二十年前,齐静春曾向剑气长城,寄过一封信,收到这封信的,是阿良。”
“信中就一句话,要阿良返回家乡这边,取走一把配得上他的剑。”
陈清都点点头,附和道:“但是阿良没有立即动身,那时候,这狗日的还在我剑气长城这边,给一堆孩子当那说书先生,没空。”
之后的事儿,就有目共睹了。
阿良迟迟不来,恰好那时,在齐静春的视野内,出现了一个陈平安,便多次找上剑灵,耐心说服。
陈清都忽然说道:“我们剑修,执拗正常,可你们某些读书人,也是不遑多让,执拗的不能再执拗。”
“教人觉得犯蠢,多想想后,又让人难以不敬佩。”
礼圣笑道:“早就听说老大剑仙阴阳怪气的本事,天底下首屈一指,如今见面,一场闲聊,这些言语,居然如此好听,如入芝兰之室矣。”
结果下一刻,老大剑仙就笑眯眯的来了一句,小夫子道龄万年有余,怎么迟迟不给自己找个道侣?
读书人破天荒的,还低下头来,仔细的想了想,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年合道之前,家乡那边,确实有个比较心仪的女子,只是合道之后,有些红尘之事,就只能选择不了了之了。”
老大剑仙又开始了阴阳怪气,只不过阴阳的不是小夫子,而是另有其人。
“当年阿良还在剑气长城,在我头一次听说他是亚圣嫡子之时,就想过这件事,也问过他,
为何亚圣生了一个阿良,浩然天下的礼圣,就不能再生一个?”
“那么多儒家圣贤,一人生一个阿良这样的,蛮荒岂会有命可活?”
礼圣一笑置之。
陈清都瞥了眼南边,问道:“小夫子是现在就打道回府,还是随我一起,去见一位故人?”
礼圣点头,“一起。”
两人先后跨出一步,缩地山河,转瞬之间,就已经站在了这座天下的最南端。
天渊分隔两座天下。
对岸,同样是一袭儒衫的周密,立即作揖行礼,笑道:“读书人贾生,见过浩然小夫子。”
自称“贾生”,实在难得。
结果礼圣半点不客气,微笑道:“蛮荒周密,吃屎可以,怎么吃,站着吃,躺着吃,都无妨,
可吃完之后,总要洗洗,再去与人交谈,既然还自称读书人,多少也要有点礼数。”
周密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他松下袖子,直接问道:“小夫子,就不怕再养出一个周密?”
简单明了,一针见血。
意思很简单,宝瓶洲书简湖一役,那个两一之争,文庙选择了剑气长城的那个年轻人,在其身上押注。
后续不出意外,得到一把金色剑鞘的宁远,大道登高,不说其他天下,只说浩然那边,行走世间,就能在冥冥中得到各种剑道气运的青睐和眷顾。
可以这么说,哪怕只是关起门来练剑,宁远都能练出个同境无敌,甚至越境伐上也如吃饭喝水。
丝毫不夸张。
文庙此举,都不用想,肯定是要让宁远,在浩然天下合道,抢占那个虚位以待的剑道之祖。
周密是说,文庙如此行事,就不怕那个年轻人,暗中包藏祸心,明面一套,背后一套。
只要隐忍到某个时刻,比如在他将来跻身十四境,或者更高之后,几座天下,都没有几人可以制衡他。
倘若到了那时,一旦发现那个“宁远”,不是现在的这个宁远……
又该如何自处?
周密笑意不减,抬起一只手掌,缓缓拂过面部,如翻书页,他的模样,也转为了某个年轻人。
“礼圣,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当年在托月山,刑官就与我达成了一个合作?”
“比如与我里应外合,他在浩然,我在蛮荒,谋划一场涉及前后万年,人间众生生死存亡的天下大业?”
礼圣答非所问,同样报以微笑,摇头道:“贾生计谋,令人失望。”
话音刚落,礼圣已经转身,老大剑仙紧随其后,返回剑气长城遗址。
陈清都开始说起正事。
“抵御那拨远古神灵余孽的,从今往后,算我剑气长城一个,如此,也可以让浩然那边的某些读书人,少在背后非议几句。”
礼圣微微点头,沉吟道:“这个放心,我可以保证,不管去的是哪位剑仙,坐镇天外期间,可能会跌境,但一定不会死。”
岂料老大剑仙摇了摇头。
老人说道:“无需过多关照,生死有命,只是其中的一些个规矩,不能按照你们儒家的来。”
“比如?”小夫子问。
陈清都颔首道:“比如让他们这拨剑修,每年都能有一次机会,返回家乡,看看后辈子弟。”
礼圣侧过身,抬起袖子,肃穆行礼。
老大剑仙回了个江湖礼。
小夫子转而望向那条久未合拢的青道轨迹,双手拢袖,感慨道:“真想就在当下,去看一看我们的天地,万年之后是个什么光景。”
光阴长河,前边一万年,那些已经发生的故事,对于他们这些山巅修士来说,能看的很是清晰。
但是下游处,那些未曾谋面的光景,强如三教祖师,也看的虚虚实实,没人敢保证,自己就能得见真相。
陈清都笑道:“大概就像我那弟子所说,到了那个时候,天地不止一个天地,而是遍地开花,无垠太虚中,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礼圣心情大好,笑着点头。
曾经有个杂毛剑修,境界很低,学问更低,数年以前,曾站在此处城头,说了一番豪气大过天的话。
说这句话之前,那个年轻人,先是问了问老大剑仙,咱们头顶的那座远古天庭,其辖境,究竟有多大?
老人指了指剑气长城,又指了指自己的修行茅屋,说那神道天庭,就像咱们的剑气长城,而四座人间加起来,差不多就是那个小茅屋。
当时的那个少年,在听见这个比喻之后,不仅没有觉得自己如何渺小,反而双臂环胸,意气风发。
那个杂毛剑修,说等到将来,等他跻身了十五境纯粹剑修,就要背剑走一趟远古天庭。
以三尺青锋,剑开神道辖境。
将其彻底打烂,切割成数百块碎片,放置在无垠太虚中,演化成一个个的崭新人间,开创万古太平。
这一天的剑气长城。
剑修陈清都,读书人余客,两个道龄超过万年的古老存在,并肩而立,一起眺望远处那幕青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