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回忆录·晚岁拾光
窗外的雪又落下来了,沾在窗棂上,像极了我及笄那年杨钰扔在我剑穗上的碎梅花。如今我头发都白了,握着茶杯的手也会抖,可想起那些年的事,倒还像昨日刚发生的一样清晰。
我与杨钰这一辈子的纠葛,说起来竟始于娘胎里那半时辰。他娘和我娘是手帕交,当年几乎同时有了身孕,他偏早半个时辰落地,便成了杨家人嘴里“该让明月喊哥哥”的由头。我打小就不服——凭什么早生半时辰就能当哥哥?他三岁偷摘我娘种的海棠,四岁抢我手里的糖糕,五岁把我刚绣好的剑囊扔到房顶上,哪点像个哥哥?后来进了太学,他更是变本加厉,先生提问时总抢在我前头回答,练剑时故意用剑气挑飞我的剑穗,还振振有词:“替你爹娘管管你,免得你以后闯祸。”
那时赵蓥还是太子,常把我们几个召到东宫做事。他性子沉稳,待我像亲妹妹,却也最懂我那点“不想当小丫头”的心思。有次派我们去查漕运贪腐案,我特意换上男装,想装得老成些,结果刚到码头就被杨钰拆穿:“你领口的绣线都露出来了,还想装男子?”我气得瞪他,他却从怀里掏出块浆洗得平整的方巾,塞到我手里:“把头发束紧点,别让人看出破绽——要是被人认出来,我可不会护着你。”可后来真遇上漕帮的人拦路,他还是第一时间把我护在身后,那把玄铁短刀出鞘时的寒光,我到现在都记得。
真正让我对他改观,是在护送谢先生那次。我临行前在庭院练剑,他忽然来了,没像往常那样打趣我,只是靠在梨树上看着。我收剑时没稳住,差点摔着,他几步冲过来扶住我,指尖触到我手腕上的薄茧时,动作顿了顿:“别太拼命,路上要是遇着麻烦,就往东边走,我在那里留了人手。”我当时还嘴硬:“谁要你帮忙?我自己能应付。”他却笑了,伸手揉了揉我头发:“傻丫头,跟我还逞什么强?”后来我在途经的小镇遇着劫匪,正慌神时,还真有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冲出来解围,说“是杨小将军让我们在这等姑娘”。那时我才知道,他那些嘴上的不饶人,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惦记。
逍遥馆那次,现在想起来还后怕。那天我和他扮成客商潜入,馆里的香不对劲,我刚提醒他,就觉得头晕目眩。他拉着我往暗巷跑,却被人从背后偷袭,我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护我,胳膊上挨了一刀。后来他昏过去,我扶着他躲在柴房里,迷药劲儿上来时,我几乎睁不开眼,可一想到他还躺着,就咬牙掐自己的手心。我在他怀里摸解药时,触到了一块温热的玉佩,上面刻着个“月”字——那是我十岁时弄丢的,当时还哭了好几天,原来一直在他手里。我把解药喂到他嘴里,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伤,而是抓着我的手:“你有没有事?哪里不舒服?”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被他压一辈子“半时辰”的理,好像也没那么亏。
再后来,三皇子的阴谋败露,假父亲被揭穿,我们总算能喘口气。杨钰却开始犯愁——他想求娶我,可我那真父亲,也就是叶学士,总觉得他“武将出身,性子太野”,迟迟不肯松口。那段时间,他天天往我家跑,早上送刚出炉的酥饼,下午陪父亲下棋,晚上还帮我哥哥整理卷宗,活像个上门打杂的。有次我撞见他在书房跟父亲赔笑:“伯父您放心,我以后一定改改脾气,好好待明月,要是我敢欺负她,您就拿拐杖打我。”父亲没说话,可嘴角却偷偷翘了起来。
本以为婚事能顺顺利利,没成想又出了岔子。宫里忽然传来消息,说太后想把她的侄女指给杨钰。那天杨钰刚从宫里出来,就直奔我家,手里还攥着一道圣旨——他竟在太后面前跪了两个时辰,说“此生非叶明月不娶”,甚至还拿出了当年那块“月”字玉佩,说“我护了她这么多年,不能让她受委屈”。我站在廊下,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就哭了。后来还是赵蓥出面,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加上父亲松了口,太后才收回成命。
我们成亲那天,天刚亮就出了幺蛾子。迎亲的队伍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大雨,杨钰怕我坐车里闷,竟掀开车帘,把他的大氅披在我身上,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到了府里拜堂,他紧张得差点踩错我的裙摆,还在敬茶时把茶杯递反了,惹得满院人笑。晚上他坐在床边,挠着头跟我说:“明月,我以前总跟你较劲,其实是怕你哪天就跟别人走了。以后我不跟你比了,我护着你,一辈子都护着你。”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硝烟味,忽然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当年没让他得逞,没喊他那声“哥哥”——因为我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欺负我的哥哥,而是一个能跟我并肩,能护我周全的爱人。
如今雪还在下,杨钰就坐在我旁边,戴着老花镜翻我们当年的卷宗,时不时还跟我说:“你看你当年,查案时还差点掉进河里,要不是我拉着你……”我笑着拍他的手:“都多少年了,还提这个?”他却握住我的手,掌心还是那么暖:“一辈子都要提,让你记住,我护了你一辈子。”
窗外的雪落得更密了,可屋里却暖得很。我这一辈子,有过刀光剑影,有过阴谋诡计,可最后能守着这么个人,看着雪,聊着当年的事,也算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