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脚步迟缓地走在回廊下,怀中紧抱着那包糖皮酥,心跳如擂鼓,呼吸也莫名地急促起来。被凝香那番话搅乱的心湖,此刻在看到老爷后更是波澜难平。那般复杂而羞人的心思,恐怕需要好些时日才能慢慢平复了。
行至皇甫灵房门前,她看着手里的油纸包,竟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呆立了半晌。最后,像是同谁赌气一般,她飞快地揭开油纸,扳下一小块酥饼,塞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却品不出半分欢喜,只觉得心头更加纷乱如麻——放在平日,她绝不会僭越半分。
“夫人……”她推门进去,声音低低的,“老爷给您送了一份点心。”
……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高阳城外已聚了不少人。
张经纬领着前院的家丁们,整整齐齐地候在道旁,气氛凝重而安静。
今日是木头离开的日子。
来得突然,那日与九儿还大吵一架,现在要走了九儿还不肯露面。
木头背着那柄沉重板斧,怀里塞满了张六准备的干粮肉脯,鼓鼓囊囊。
“少爷,”他声音沙哑,带着不舍,“这回……木头真的走了。”
张经纬强作镇定,本想洒脱些,终究还是没忍住,飞快背过身去,用袖口抹了一把眼角:“本来不想搞这套婆婆妈妈的,但是……”话哽在喉咙里。
木头憨厚地笑了笑,试图冲淡离愁:“春募快结束了,我要是再不去,就得拖到秋募了。”
天朝募兵与税收一样,是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为方便以丁抵税,每逢春秋两税之时,便是募兵之期。若哪户实在交不起粮税,便出一个男丁入伍抵数。
张经纬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红着眼眶笑骂:“我知道了。你这头倔驴,跟我那匹一个德性!心要是横下去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木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少爷成全。”
“我这里有一封写给高将军的推举信,”张经纬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塞进木头怀里,“有了它,去了军营至少不会让人随意看轻了你,少吃些亏。”
“多谢少爷!”木头将信仔细收好。
“给你银两你死活不要,”张经纬语气带着责怪,更多的是担忧,“若是缺钱了,千万别硬扛,立刻给我来信,我派人给你送去。”
“不会的少爷,”木头连忙摆手,“听闻武州那边集镇繁华,军饷丰厚,够用的。”
一旁的的钱明忍不住插话,语气急切:“你这木头疙瘩!当官的军饷自然少不了,可层层克扣下来,到你嘴里还能剩几粒米?别犯傻!真要遇到难处了,要是不好意思麻烦少爷,就给哥几个捎个信!听见没?”
木头憨笑着点头:“放心吧,老钱哥!跟你们,我啥时候客气过?”
梁大海与他是从最苦的柴院里一同挣扎出来的兄弟,此刻早已红了眼眶,带着浓重的哭腔:“木头……我听说武州那边跟戎族人打得凶,你……你可别把你那愣劲儿全使出来啊!该跑的时候咱就得跑!你脚丫子快,那些戎人肯定追不上你!无论如何,活着回来!少爷肯定能保住你的!”
木头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大海!你就不能盼我点好?万一我立了功呢?混个一官半职,到时候回来,说不定你得跪着叫我一声‘大人’呢!”
梁大海又哭又笑,连连点头:“是是是!木大人!我等着!”
王二狗较为沉稳,上前一步,拍了拍木头的肩膀:“去的路,我之前已派人替你探过了。沿着长城关一直往东,畅通无阻。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保重!”
木头收敛笑容,郑重道:“二狗,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他晚上不爱睡觉,你就把他灯给灭了,多灭几次他就会去睡了。”
王二狗紧咬着嘴唇,拍着他的肩膀,泪水还是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新来的护卫贾大勇也抱拳道:“木头兄弟,俺们虽相处时日不长,但俺是接替你的。你放心,以后定会拼死保护少爷周全!”
木头点头:“有憨子哥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天色已然大亮,他忍不住一次次望向城门口,眼中期待渐渐黯淡:“九儿……她还没来吗?”
这时孙药郎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来,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小子,要是实在舍不得,就别走了。留下来,我或许……成全你们俩的婚事。”
木头握紧布包,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大娘,我……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
孙药郎看着他,终是点了点头:“这才像句人话。我那傻闺女,在家里已经哭成个泪人了。这是她给你熬制的药丸,说是她的独门秘方,只要伤不致死,一颗就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数量不多,希望你一丸都用不上。”
木头接过那尚带余温的药瓶,对着孙药郎深深行了一礼。
他猛地转过身,用力擦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朝着远方大喝一声:“走啦!”
说罢,扛起板斧,大步流星地朝东走去。走出不足十丈,身后传来张经纬带着哭腔的呐喊:“木头!给老子活着回来!”
木头没有回头,肩膀却剧烈地抖动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猛地转身,又狂奔回来,对着所有送行的人,用尽力气喊道:“少爷!大伙!我……我其实不姓木!我姓‘兀良哈’!我的全名叫——兀良哈·阿木!”
张经纬愣了一下,随即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大声回应:“我记住了!不良哈木!”
“是兀良哈·阿木!”木头又哭又笑地纠正。
“记住了!滚吧!”张经纬笑骂着挥手。
木头跪在地上,朝着张经纬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这回,是真的走了。
……
沿着古老的长城关隘东行,路上渐渐有了同行的旅人和零散的募兵者,木头也算是结了伴,少了份孤寂。
走了约莫大半日,眼看就要走出高阳县的地界。道旁一棵枯树下,一抹熟悉娇小的身影蓦然撞入眼帘,正不住地抽动着肩膀。
“大傻子……”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传来。
木头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九儿?!”
皇甫灵牵着一匹马,站在九儿身后不远处,温声道:“她终究是要来见你一面的,我便将她送到这里。”
木头连忙向皇甫灵行礼:“多谢少夫人!”
九儿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望着他:“大傻子……记得给我写信。”
木头为难地挠挠头:“你都叫我大傻子了……我认得那几个字,怕是写不出封信来……”
“我不管!”九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任性道,“我无时无刻都要知道你的消息!你要是敢失联,我就去军营找你!要是军营找不到,我就去天涯海角找你!呜呃呃呃……”
木头看着她,心揪得生疼:“万一……俺已经……”
“不!”九儿猛地打断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允许你出事!你就不准出事!听见没有!”
木头望着她,重重点头,承诺道:“好!俺答应你!”
下一刻,九儿猛地扑进他怀里,木头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在皇甫灵略带惊讶和偷笑的目光中,九儿踮起脚尖,带着咸涩的泪水,深深地吻住了他笨拙的嘴唇。
旷野的风掠过长城残垣,吹动两人的衣袂,却吹不散这离别一刻,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