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面对石锦朝的怒骂,并未动气,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确保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清:“大人,冷静,冷静些。您可是京城来的高官,在这高阳小县当街打砸商贩,此事若传回京城,添油加醋一番,对大人您的清誉乃至仕途,恐怕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必为这点小事,损了自身羽毛?”
石锦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反而觉得受到了挑衅,厉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好你个张经纬!本官定要写好奏折,重重参你一本!纵容淫业,辱骂上官,条条都是大罪!”
张经纬闻言,非但不惧,反而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无赖:“下官惶恐。不过,下官也会写好奏折,弹劾大人您失职懒政!身为朝廷命官,无公文、无敕令,擅离职守,跑到我这高阳县来作威作福,扰乱地方秩序。这……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石锦朝气得胡子直翘:“你!你好好读读朝廷官制!御史台有风闻奏事、私访暗查之权!本官此行,正是体察民情!”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讥诮:“御史大人自然有私访之权,但朝廷可没给御史豪取强夺、当街强抢民女的权力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元亮,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这边。
石锦朝猛地转头瞪向元亮,怒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污蔑本官!我何时豪取强夺?强抢民女更是无稽之谈!诽谤朝廷命官,是要反坐,双倍偿罪的!”
元亮不慌不忙,伸手一指店内:“是不是污蔑,大人自己看看!您带来的这些‘随从’,此刻在干什么?”
只见那几个侍卫,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因为石锦朝与张经纬的对峙,更加肆无忌惮地推搡着店内的货架,精美的内衣散落一地,一个木质模特也被踹倒在地。
元亮又指向被两名侍卫紧紧架住胳膊、正在奋力挣扎的陆小巧:“那大人再看看,这位民妇,为何会被您的‘爪牙’如此控制?莫非是她意图行刺大人您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怎么袭击你?”
石锦朝被问得一噎,他方才确实因陆小巧骂得难听,示意侍卫将她拉开,此刻却被曲解为抓捕,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强撑道:“胡扯!一派胡言!”
这时,钱明仿佛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脚,指着那两个架住他媳妇的侍卫,声音凄厉地大喊:“非礼啊!非礼啊!光天化日,京城来的大官纵容手下非礼良家妇女啦——!”
他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周围围观百姓的怒火。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指责声此起彼伏:
“这京城来的人咋这么蛮横?跑到咱们高阳来撒野!”
“要不说南边来的都是蛮子呢!京城不就在河东以南吗?”
“呸!什么狗屁京官!在京城估计屁都不是一个,跑到我们这外地来耍威风,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就是!瞧他那样子,比皇帝老子还横!”
石锦朝何曾受过这等市井小民的当面辱骂,顿时恼羞成怒,冲着人群吼道:“胡说!谁在胡说八道!站出来!本官治他个辱蔑朝廷命官之罪!”
张经纬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义正词严地喝道:“这位大人!您这是要当着本官的面,欺压我高阳的百姓吗?!”
石锦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经纬:“你……张棋!你真是胆大包天,无法无天!”
张经纬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语气却愈发铿锵:“我这人生来胆小,前几日还被家里养的宠物吓得屁滚尿流呢!但是!” 他话锋一转,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围观的百姓,声音带着一种决绝,“我身后即是高阳的父老乡亲!我身为高阳县令,守土有责,护民有责!今日,哪怕你是御史台台令,是天王老子派来的,想在我张经纬面前,无故欺压我高阳任何一个百姓,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再说!”
这番话,如同投入干柴堆的火把,瞬间将民众的情绪引爆到了极点!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乡亲们!张大人为了咱们,连京官都敢顶!咱们还能怂吗?拿下这些欺负人的狗腿子!”
“对!什么鸟官!在我眼里,只有张大人这一个父母官!”
“上啊!护住张大人!护住巧儿嫂子!”
“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如同决堤的洪水。早已按捺不住的青壮百姓、街坊邻居,甚至一些路过的商贩,一拥而上!那几个侍卫虽然精悍,但双拳难敌四手,加之事发突然,连腰间的佩刀都没来得及完全拔出来,就被汹涌的人潮瞬间淹没,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石锦朝身边仅剩的两个贴身侍卫拼死护在他身前,挥舞着刀鞘勉强格挡着砸来的菜叶、鸡蛋和拳头,才没让这位朝廷大员立刻被打翻在地,但也是狼狈不堪,官帽歪斜,官服上沾满了污渍。若不是这两人拼死护着,恐怕石锦朝的骨头真要被愤怒的百姓给拆了。
“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石锦朝在护卫的庇护下,又惊又怒地嘶吼着。
这时,孔书生才连滚带爬地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满头大汗,连连作揖:“哎呀呀!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张大人!张大人!快让乡亲们住手!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张经纬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孔先生,现在想起要好好说话了?方才你家老爷纵容手下打砸店铺、欺压民女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好好说?你看他把我们高阳的百姓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孔书生急得直跺脚,哀求道:“张大人!千错万错,先让百姓停手可好?民怨如同那山中野火,一旦燃起,非天上甘霖不能解啊!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就看在……就看在玲玲小姐的面上,她毕竟是……毕竟是老爷的妹妹,您就当是帮玲玲小姐,给她兄长解解围,行不行?”
张经纬听他抬出了石玲玲,神色稍缓,沉吟了一下。这孔书生倒是会抓软肋。他这才扬声道:“好了!乡亲们,多谢大家仗义出手!都散了吧,围在这儿,一会儿该阻碍交通,影响其他商家做生意了!”
钱明也赶紧帮着驱散民众:“散了散了!没事了!多谢各位高邻!回头请大伙儿喝酒!”
人群这才骂骂咧咧、意犹未尽地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侍卫。
石锦朝惊魂未定,整理着凌乱的衣冠,看向张经纬的眼神如同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张经纬!你……你竟敢纵民行凶!我定要你碎尸万段!”
张经纬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回道:“哟?大人口气还不小?信不信我现在一句话,让还没走远的乡亲们回来,把你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孔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死死拉住还要放狠话的石锦朝:“老爷!我的老爷哎!您就少说两句吧!莫要再逞口舌之快了!快走,快走吧!”
石锦朝被孔书生和两个狼狈的护卫半推半扶着,一边后退一边不甘心地怒视张经纬:“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昨日在酒楼撵我,今日又在街上如此羞辱于我!此仇不报,我石锦朝誓不为人!”
孔书生几乎是在哀求了:“老爷!您少说两句吧!您忘了我们此番前来,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吗?!”
石锦朝怒火攻心,脱口而出:“他这等狂悖无礼、目无尊上之徒,也配入我门下?!简直是痴心妄想!”
张经纬闻言,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带着浓浓的嘲讽:“原来——大人您风尘仆仆从京城赶来,是来‘礼贤下士’,想要拉拢我张某人的呀?啧啧,看您这前呼后拥、打砸店铺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剿匪,或者……是来把我生吞活剥了的呢!”
“你……哼!你给我等着!” 石锦朝被他气得眼前发黑,最后撂下一句毫无新意的狠话,在孔书生和护卫的簇拥下,灰头土脸、步履踉跄地匆匆离去。
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张经纬不屑地撇了撇嘴:“切,跟个小孩子打架输了似的,就会说‘你给我等着’!”
就在这时,县衙主簿黄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额上全是冷汗:“大人!大人呐!你们……你们真是鲁莽!闯下大祸了!”
张经纬还在回味刚才“为民请命”的痛快,不以为意道:“黄主簿,你刚才没看见,可惜了!那场面,啧啧……”
黄粱急得直拍大腿:“我的大人哎!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想这个!我方才出城巡查了一圈,发现情况不对!高阳境内,太源府的御史卫、中枢直属的京畿军、甚至连您岳丈皇甫将军麾下的云州边军,都派出了精骑,在不同路段加强巡逻,戒备森严!”
张经纬皱了皱眉:“是嘛?我说呢,这两天感觉来高阳的外地客商好像少了不少,原来是被这群王八蛋……” 他下意识地把军队调动和石锦朝一行人联系了起来。
黄粱都快哭出来了,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张经纬的耳朵说道:“大人!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吗?这种规格的护卫和警戒级别,八方不动,却暗中布控,这……这路过或者莅临高阳的,八成是亲王级别的大人物啊!”
张经纬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强自镇定道:“怕什么?晋王殿下对我不也是客客气气,礼贤下士吗?他算什么小卡拉米(小角色)?”
黄粱跺脚道:“哎哟喂,我的青天大老爷!晋王那是藩王,非嫡系传承,他的儿子继承爵位是要递降的!可亲王不同!那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我天朝立国一百多年,除了开国时分封的几位,您数数,现在活着的亲王有几个?!屈指可数啊!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朝廷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张经纬听着黄粱的分析,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消失,他慢慢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后知后觉的惊愕:“嘶——!照你这么说……我……我是不是刚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把……把一位亲王……或者亲王的重要家眷……给……给得罪死了?”
黄粱看着他终于开窍的样子,又是气又是急,捶胸顿足:“你……你何止是得罪!你简直是把他往死里得罪啊!当街纵民围攻,辱骂呵斥……这……这……”
张经纬也感觉事情有点大条了,咽了口唾沫,有些无措地问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黄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尽量补救了!我打听到,那些人就住在城东的‘风花雪月’客栈。大人,您赶紧备上一份厚礼,挑些咱们高阳最拿得出手的土仪和珍玩,亲自上门,无论如何,也要缓和一下气氛,赔个罪!姿态放低些,千万不能再起冲突了!”
张经纬看着黄粱那焦急万分的脸,又回想了一下石锦朝那睚眦欲报的眼神和孔书生提到的“拉拢”,证明了“亲王”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喃喃道:“备礼……赔罪……我这就去……” 刚才在街上那副“为民请命”的威风,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