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主府的路上,马车辘辘。
拓跋月靠在隐囊上,倏然开口道:“云从,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先去悬医阁看看阿父?我也有好些日子未曾见他了。顺便……也能将云洲复职之事,说与云洲听,让他早做准备。”
闻言,李云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拓跋侧首看他,目中满是质询之意:“怎么了?可是有何不便?”
笼罩在她的视线下,李云从有些窘迫,最终叹了口气,低声道:“月儿,我……去岁,我曾因云洲向你告密一事,与他在巷中争执,几乎……几乎动了手。虽未真打起来,但言语激烈,伤了他的心……”
“告密……倒也不算得……也是个误会。”
“是,当时我太冲动了。”
“作为兄长,事后回想起来,实觉惭愧,却又拉不下脸面去寻他道歉。”
此番前去,确实有些尴尬。
拓跋月微微一怔,没想到兄弟二人之间还有这等过节。
但见,李云从一脸懊恼,她不禁莞尔一笑,轻握住他的手:“我当是什么大事。既是兄长,主动低个头又有何难?难道还丢不下这脸面?此番,云洲将要复职,你将此事告知于他,也是一份歉意了。”
听她如此鼓励,李云从心中的疙瘩稍解,颔首道:“你说的是。”
到了悬医阁,却是不巧。
李宏正在堂前坐诊,见到儿子儿媳前来,自是欢喜,但问及李云洲,却道他一早便出门访友去了,至今未归。
两人便留下来陪阿父用晚膳。
听闻云洲有望复职,李宏自觉老怀大慰,多饮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不住念叨着皇恩浩荡,又叮嘱李云从日后在朝中要多看顾阿奴。
李云从自是连声应下。
用了晚膳,天色已暮。两人辞别父亲,携手走出悬医阁。
刚至门口,却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从暮色中走来,不是李云洲是谁?
李云洲脚步一滞,显然也看到了他们。
他的眸光,倏地落在兄嫂交握的双手上,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罩寒霜。
眼神却冰冷锋锐,衔着一丝嫌恶、刺痛。
拓跋月有些不自在,忙想将手抽回,李云从却定了定心,反而握得更紧,甚至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目光平静地迎视李云洲。
“云洲,”李云从率先开口,语气平和,“回来了?方才与阿父用膳,还说起你。”
李云洲停下脚步,却并不拿正眼看他,只从鼻中漏出一声,算是回应,态度疏离至极。
“公主,似乎清减了,他待你不好么?”李云洲直勾勾看着她。
拓跋月微微一笑:“没有的事,最近忧思太重。”
“你是说,那件事?”李云洲摇头,笑容有些冷,“那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不值得你感伤……”
未想,李云洲对崔浩毫无同情心,拓跋月无言以对,索性缄口不应。
李云从深吸一口气,依照先前所想,开口道:“云洲,去岁那件事,是兄长一时情急,言语失当,我向你道歉。”
听得此话,李云洲方才抬眸瞥了他一眼,含了一丝讥诮:“哦?堂堂驸马都尉、都官尚书,竟也会向我这待罪庶人道歉?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云从压下心头不悦,低声道:“此是一事。另有一事……至尊今日金口玉言,要让你复职太医署,不日应有旨意颁下。日后……你当谨慎从事,莫负圣恩。”
“复职?”李云洲眉头紧蹙,盯着李云从,语声尖锐,“你替我求的情?我不需要!我李云洲还没沦落到,要仰仗你来施舍的地步!”
“云洲!”拓跋月见他如此反应,忍不住出声诘责,“怎可如此说话!并非你阿兄求情,此乃至尊的心意!至尊念你往日之功,如今圣体欠安,方有此恩典。你岂可意气用事?”
李云从忖了忖,忍不住叮嘱:“你回署之后,当为至尊悉心调理,但切记,万不可再用那些虎狼之药,务以求稳为上。”
“虎狼之药?”李云洲嗤笑一声,语声愈发尖刻,“李尚书愈发出息了,连医术都要指教我了?你这么有本事,何不自己进宫为至尊侍疾?”
李云从未曾回嘴,但脸色已极是难看。
眼看兄弟二人又要说崩,拓跋月连忙挡在二人之间,温言道:“云洲!莫要任性!至尊安康关乎国本,阿嫂自是信得过你的医术仁心,方才如此说。你定要谨慎为之,可好?”
这番话,语气柔和,说得熨帖。
迎上她殷切的目光,李云洲眼中的戾气竟也消散了些许,旋后却为更复杂的情绪所替代,像是挣扎,像是柔软,但又夹杂着一缕若有所无的暧昧。
他沉默片刻,忽然唇角一牵,笑得温柔:“是,阿嫂,我都听你的。”
这声“嫂嫂”叫得清晰,那句“我都听你的”更是带着一种宠溺的顺从,古怪的亲昵,听得李云从眉头紧锁,心下不悦。
李云洲却不再看他们,径直转身进了悬医阁,将兄嫂二人留在门外。
夜色浓稠,回府的路上,李云从一直沉默不语。
拓跋月知他心中不快,轻轻靠在他肩头,也未多言。
甫一回到公主府,却见小黄门黄平说,郡主回来了,正与永昌王妃在庖厨做糕点。
拓跋月心中欢喜,忙携着李云从,快步而去。
庖厨里,霍晴岚、沮渠上元正在忙碌,几碟刚做好的糕点,齐齐地码在一边。
见拓跋月、李云从回来,霍晴岚笑道:“回来了?正好,我与上元刚做了些酥酪,还热着呢。”
多日不见女儿,拓跋月欢喜不已,看着女儿只是发怔,一时忘了回应霍晴岚。
自崔浩被斩、血洗朝堂之后,沮渠上元便一直借口温习功课,住在中书学里。
她自言,自己做错了事,深觉惭愧,不敢回公主府居住。
拓跋月知她性子倔强,也未强求。未想,今日她竟自己回来了。
入目处,是一张比以往清瘦憔悴的脸,眉眼间还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看得拓跋月一阵心疼。
陡然见到阿母,沮渠上元吸吸鼻子,上前几步,忽然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哽咽:“阿母……我……我回来了。之前是女儿不好,让阿母担心了。求阿母不要怪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