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真君十二年,上元节,亦是沮渠上元的十六岁生辰。
武威公主府内,虽未大肆操办,却也布置得温馨喜庆。
晚膳时分,拓跋月特意命小厨房做了几样女儿爱吃的菜,又备下了葡萄酒。
灯烛之下,拓跋月看着出落得越发俏丽的女儿,心中感慨不已。
霍晴岚陪坐在旁,见她母女相处和睦,不禁思绪万千。
为女儿斟上酒后,拓跋月柔声道:“上元,今日你已满十六,有了女郎的样子了。若……若你心中有了中意的男子,便可告知阿母,阿母定会为你做主。”
提及婚事,难免想起前尘往事。
沮渠上元涩然一笑:“早先,我就有喜欢的人了,可阿母能为我做什么?”
时移世易,她心中早就不痛了,只是仍有不平之气。
拓跋月自有歉疚之意:“之前……司马金龙那件事,阿母没能帮你……实是圣意难违,阿母也无能为力,只当是你二人没有缘分。”
“是啊,没有缘分,”沮渠上元勉力一笑,“阿母,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了。女儿当年不懂事,现下早就不难过了。”
旋后,母女二人对饮,酒意渐浓,积压多年的情绪,也渐渐松动。
拓跋月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变得迷离而痛苦,忽然哽咽起来:“上元……我的儿……你可知……你可知你阿父……他……他当年是如何待我的?”
闻言,沮渠上元心中一震,紧盯拓跋月,追问道:“他是如何待你的?”
泪水无声滑落,她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疑我……防我……甚至……甚至两度想要我的性命!一次是毒酒……一次是在秀荣山,他派出了刺客……若非……若非命大,我早已……”
她泣不成声,将这些深埋心底、从未对女儿言及的过往,断断续续地道出。
沮渠上元惊住了,手中的酒杯拿捏不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沮渠上元的脸色,苍白如纸:“不……不可能……阿父他……他怎么会……”
记忆中,一直怜她疼她的阿父,总是郁郁寡欢,惹人同情。
他竟对妻子,做过如此残忍之事?
“你本不该生在上元节,因为他掐……掐我脖子,我受了惊吓……便早产了……”
拓跋月醉倒伏在案上,喃喃自语,眼角挂着泪珠。
霍晴岚忙把拓跋月扶到小榻上,给她盖上锦被。
逾时,她沉沉睡去,不省人事。
沮渠上元呆坐良久,想起前尘往事,只觉神魂半失。
良久,意识方才回笼,她才看向霍晴岚,颤声问:“阿母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我阿父他……他真的……”
见她震惊痛苦,霍晴岚叹了口气:“都是真的,郡主,公主当年……确实受了许多苦。”
念及过往,霍晴岚把一桩桩,一件件事儿,细细说来,不觉间竟说了一刻钟。
听罢,沮渠上元呆若木鸡,嗫嚅道:“阿母为何从不跟我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你很依赖你阿父罢?”
霎时间,记忆里慈父的面容破碎不堪。
沮渠上元吸吸鼻子。
不由想起,自己以往一直埋怨阿母,因她素来忙碌,又总是疏远阿父。阿父虽有侍妾,但神情间的落寞,自己都看在眼里……
原来,这么多年,她对阿母的埋怨,都是错的……
她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泪水汹涌而出。
转眼便至二月。
二月初,钦天监紧急奏报:二月既望那日,将有月食之相。
自古以来,日食月食皆被视作上天警示,容易引起百姓恐慌。
监国的吴王拓跋余,在接到奏报时,并未太过重视,甚至觉得钦天监小题大做。
高允与拓跋月得知后,却显得忧心忡忡。
高允神色凝重,道:“殿下,月食虽为常象,然百姓愚昧,易生惶恐。
“届时天色骤变,恐有奸人趁机散布谣言,引发骚乱,甚至发生抢劫、纵火等恶行!
“臣以为,当即刻下令,增强平城内外巡逻兵力,严加戒备,并提前张贴告示,安抚民心,晓谕此乃自然之理!”
拓跋月也急声附和,道:“尤其各坊市、粮仓、武库等重要之地,需加派重兵把守,万万不可有失!请殿下速下钧旨!”
见他二人如此紧张,拓跋余方才打叠起精神,连忙依言下旨,命京城各卫所、巡防营全力戒备。
二月十六日夜,月食如期而至。
因准备充分,告示早已贴遍全城,巡逻兵士不敢荒怠,故而平城内外虽人心惶惶,却并未发生大的混乱,只有零星几处小骚动也被迅速平息。
月食过后,一切恢复平静。
拓跋余这才松了口气,对高允和拓跋月表示感谢:“多亏高公与姑姑思虑周全,方才保得平城安宁。”
待拓拔余走远,高允仰望着恢复清朗的夜空,却是面露悲戚之色。
拓跋月微微一诧,问他缘由。
高允也不遮掩,喟然道:“见此天象,老夫便不由得想起崔司徒……天文历算,乃其所擅之事,可惜……”
言语间,尽是物是人非的伤感。
拓跋月闻言,亦是默然,心中百感交集。
往日,崔浩、高允为同侪,二人也有言语不谐之时,但共事一场,孰能无情?
月食风波过去,不过数日。
深夜,公主府侍卫长曾毅匆匆入内,面色极其凝重,对拓跋月低声禀奏:“公主!刚接到急报!至尊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平城!同时,同时……”
紧张之下,曾毅竟然哽住了。
“慢慢说,莫急。”
“公主,至尊在途中下令,锁拿了太子殿下,一同押回!”
“什么?!”拓跋月大惊失色,瞿然站起身,“可知所为何事?”
曾毅摇头:“急报语焉不详,只言至尊震怒,罪名尚未明晰。”
拓跋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皇帝竟在归途中就直接锁拿了太子!
这绝非小事!
难道说,药圃改果园之事,惹怒了皇帝?应该不至于。
忽而想起,太子欲查宗爱盘剥新民一事,莫非……
沉思一时,拓跋月忙唤霍晴岚、阿碧、湛卢,随她速去东宫。
拓跋澄、承影,则留守于公主府中,看护好沮渠上元。
“我须问个明白,甚至住上一些时日,”拓跋月一脸忧色,“万一有人对太子妃、濬儿不利。曾毅——”
她对曾毅低语了一阵,听得他连声应承,方才放心些许。
太子被锁拿,东宫必然人心惶惶,太子妃和太孙的处境,必须危殆。
夜色中,公主府的马车急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