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长安城,邓府别院。
与洛阳郭府那死寂压抑、如同巨大坟墓般的气氛截然相反,邓府别院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雕花窗棂,将深秋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精致的花厅内,四角燃着上好的兽炭铜炉,空气里弥漫着清雅提神的苏合香气,仿佛置身春日暖阁。
一张用整块紫檀木精工打造、镶嵌着温润象牙牌面、触手生温的崭新麻将桌,成了花厅当之无愧的中心,亦是今夜晚宴的无声战场。
今天的麻将牌局是家主邓星彩,贾宛茹,班昭,淯阳公主。旁边看牌的是西羌莫娜公主和含笑。
星彩儿端坐主位。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绣金凤穿牡丹纹的宫装常服,料子是流光溢彩的蜀锦,在璀璨的宫灯下流淌着华贵而内敛的光泽,如同暗夜星河。
乌发挽成端庄大气的凌云髻,发间只簪一支通体无瑕、莹润如凝脂的白玉凤钗,凤口衔珠,垂落额前,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她绝美的容颜,那份冷艳逼人的气质,犹如千年雪峰上傲然盛放的牡丹,凛然不可侵犯,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此刻,她玉指纤纤,正不疾不徐地理着面前码放整齐、温润如玉的象牙牌,动作优雅从容,带着当家主母掌控全局的天然威仪。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看似专注于牌面,实则眼波流转间,已将在座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节奏尽收眼底,心海深处自有沟壑。
贾宛茹坐在星彩儿下首。一身鹅黄色绣缠枝莲纹的湘云纱襦裙,将她衬得明媚娇艳,如同春日里最鲜亮、最无忧无虑的一朵迎春花。
乌发松松挽了个慵懒妩媚的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步摇,随着她活泼的动作,金翅轻颤,宝光流转,叮咚作响。
她显然牌技尚浅,心思也单纯,时而懊恼地拍着光洁的额头,将牌摔得啪啪作响;时而又因摸到一张好牌而兴奋得眉眼弯弯,发出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哎呀呀!又点炮了!王妃姐姐你这牌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她撅着嫣红饱满的小嘴,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看向星彩儿,那娇憨天真的模样,毫无心机,惹得一旁的莫娜公主忍不住掩口轻笑,也冲淡了花厅内某种无形滋长的紧绷。
莫娜公主紧挨着贾宛茹。这位西羌最璀璨的明珠今夜脱下了繁复沉重的宫装,换上了一身火红如焰、剪裁利落的胡服骑射劲装,完美勾勒出她健美婀娜、充满生命力的身姿,小麦色的肌肤在温暖灯光下闪烁着健康野性的光泽。
浓密的乌发编成数条俏皮灵动的小辫子,发梢缀满了五彩斑斓的琉璃珠,随着她好奇地转动小脑袋,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如同山涧清泉叮咚。
她对这汉家闺阁中风行的新奇游戏充满了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大眼睛扑闪扑闪,像盛着星子,看看自己面前堆得有些凌乱的牌,又伸长天鹅般的脖颈看看别人的,时不时发出毫无心机的、爽朗如高原阳光的笑声:
“这个‘幺鸡’画得好生趣致!宛茹姐姐,你方才打那张‘五万’,为何星彩姐姐就胡牌了呀?这‘胡’字,在西羌可是‘厉害’的意思呢!”
她那份毫无城府的纯真烂漫,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阴霾,不经意间便冲淡了牌桌上某些刻意营造的微妙紧张感,让紧绷的空气松弛了几分。
班昭坐在星彩儿对面。一身月白色绣青竹暗纹的素雅苏绣襦裙,将她温婉沉静、腹有诗书的气质衬托得如同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乌发只用一根素净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柔顺的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清冷书卷气。
她打牌如同她阅读经史,不紧不慢,算路清晰深远,每一步都似在无声布局。
象牙牌在她指尖拿起、放下,动作轻柔舒缓,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温润的光泽在灯下流转。
眼神平和宁定,深邃如古井,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包容万物。
偶尔抬眼与主位上的星彩儿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彼此眼中都流转着一份无需言说的了然与默契,以及一丝对当前微妙局势的无声交流。
含笑坐在班昭下首。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只是卸去了所有兵刃,右臂用洁白的绷带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星,警惕地扫视着周遭,尤其是那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她的牌技显然精熟,出手果断迅捷,如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分析敌情、制定战术。
大部分时间她都沉默着,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影子,却敏锐地捕捉着牌桌上每一丝风起云涌的征兆,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牌面,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而最令人意想不到,也最让这牌局暗藏玄机的,是坐在星彩儿另一侧,与班昭相对位置上的——淯阳公主刘绶!
这位皇帝刘庄的亲妹,当今天子的胞妹,今夜却只穿着一身看似素雅低调的藕荷色宫裙。然而那料子,却是寸锦寸金、光华内蕴的贡品云锦,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珠光,不动声色地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尊贵。
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点翠嵌蓝宝的蜻蜓簪,蜻蜓翅膀薄如蝉翼,以极细的金丝弹簧连接,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蜻蜓翅膀便微微颤动,精巧绝伦,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振翅飞走。
她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笑容温婉甜美,声音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与亲昵,如同最无害的邻家小妹:
“王妃这里的牌具真是精致呢,连象牙的温润感都与众不同,比宫里头那些冷冰冰的玉牌可有趣多了,也暖和多了。”
她的目光如同轻盈的蝴蝶,看似随意地在牌桌和众人脸上流转,带着欣赏和好奇,却总在不经意间掠过星彩儿面前那几张扣得严严实实的牌,又或者落在班昭沉静如水的侧脸上,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深潭中捕捉一丝涟漪。
牌桌上,象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笑语晏晏,暖炉熏香,一派和乐融融的闺阁消遣景象。
然而,那暖融的苏合香气之下,潜藏的暗流却比窗外呜咽的秋风更加凛冽,更加危险。
每一个笑容背后,可能都藏着试探;每一次出牌,都可能隐喻着交锋。
“碰!”
淯阳公主娇笑一声,伸出涂着淡粉色蔻丹的纤纤玉指,轻巧地吃掉了贾宛茹刚刚打出的“五筒”,随手打出一张“八万”。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星彩儿,声音甜得如同浸了蜜糖:
“王妃,您可千万别心软让着宛茹妹妹呀,瞧她输得小嘴都能挂油瓶了,再输下去,怕是真的要哭鼻子了呢。”
话语亲昵,如同姐妹间的调笑,目光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刺破王妃沉静的伪装。
星彩儿神色不动,仿佛完全沉浸在这轻松的游戏氛围中,没听出那话里的任何机锋。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面前已显峥嵘的牌面,纤指拈起一张“六条”,动作优雅从容地推出,不带一丝烟火气:
“无妨,游戏消遣,输赢皆是乐趣。宛茹性子活泼,输了也无损兴致。”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山涧清泉,轻易化解了那点试探。
贾宛茹立刻眼睛一亮,雀跃道:“哎呀!王妃姐姐,你这张‘六条’打得可真是时候!我正好要碰呢!”
她喜滋滋地碰了牌,打出一张“西风”,嘴里还脆生生地念叨着,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娇憨:
“淯阳公主您可别小瞧人,我这把牌风头正劲着呢,说不定待会儿就能自摸个大的!您和王妃姐姐都小心点哦!我可不会一直输的!”
她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了些许活泼的浪花。
班昭微微一笑,打出一张“红中”,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琴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宛茹妹妹心性率真,牌风亦如其人,坦诚可爱,输赢都写在脸上,倒让人心生欢喜,觉得这牌局也多了几分真趣。”
她的话,既是赞赏贾宛茹,也像是一种无形的引导,暗示着某种处世之道。
淯阳公主掩着唇,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那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
“班祭酒说得极是呢。率真自然是好,坦荡赤诚。”
她话锋一转,目光似笑非笑地在贾宛茹那张写满情绪的小脸上打了个转,又若有若无地、极其自然地瞟向正努力理牌的莫娜公主,
“不过啊,”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玩味,
“这牌桌之上,有时太过率真,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反而容易被人看透底牌呢,是不是?莫娜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她巧妙地将话题抛向最不谙世事、心思最为澄澈的莫娜,试图用她的纯真来搅动气氛,或者引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反应。
莫娜公主正蹙着秀眉,努力辨认自己手里几张花色相近的筒子牌,闻言茫然抬起头,湛蓝如高原湖泊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的困惑:
“啊?看透?看透什么?”
她歪着头,小辫子上的琉璃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
“牌不是都拿在自己手里吗?为什么要怕被人看透?”
她这天真无邪、直指核心的反问,如同一盆清澈见底的冰泉,瞬间浇熄了淯阳公主精心撩拨起的、那点试图引导话题的微妙火星,让后者精心准备的后续话语噎在了喉间。
含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弧度,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一道细纹,随即又恢复如常。
牌局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继续推进。淯阳公主的牌路变得越发明显,几次故意打出星彩儿可能需要的关键牌,试图引诱她吃碰,打乱她沉稳如山岳的节奏和精心构筑的牌型。
星彩儿却如同未觉,又似早已洞察秋毫,始终按着自己的章法,气度沉稳,该吃则吃,该碰则碰,不疾不徐,牌型渐渐明朗,竟隐隐透出一股清一色万字即将贯通的磅礴气势!
那无形的压力,让牌桌上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淯阳公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如同皎月被骤然飘过的乌云遮蔽。
她的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星彩儿面前那几张严严实实扣着的、如同堡垒般坚固的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副不上不下、难以成局的牌面,心中暗恼。
她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得晃眼,如同春花绽放,声音也刻意甜腻了几分,带着刻意的恭维:
“王妃这牌…扣得可真是密不透风呢。就像…就像您打理这偌大靖王府的手段一样,真是…滴水不漏,让人好生佩服。”
她的话语,如同裹着剧毒蜂蜜的软针,甜腻之下,锋芒毕露,终于将话题引向了王府内务,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星彩儿理牌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刹那,几乎无法察觉。
她抬起眼,那双冷艳逼人的眸子如同寒潭映照冰轮,平静无波地迎上淯阳公主那看似天真、实则暗藏挑衅与探究的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沉凝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让淯阳公主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甜美笑容不由自主地僵硬、凝固了一瞬,呼吸也为之一窒。
贾宛茹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牌运里,对身边两位贵人言语间的机锋毫无所觉,还在为摸到一张好牌而小声欢呼。
班昭却轻轻放下了手中刚摸到的一张牌,并未立刻打出,而是优雅地端起手边一盏雨过天青瓷茶盏,用青玉般的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姿态娴雅地抿了一口。
她的目光落在淯阳公主身上,声音依旧温婉柔和,如同三月暖风,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穿透力,仿佛能拂开一切迷障:
“《诗》有云:‘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如同明镜,直视淯阳公主,仿佛要映照出对方心底那些不宜言说的盘算,
“牌局如世事,所求太过,心思过切,反易迷失本真,失其纯粹。
强求非分之果,往往得不偿失,徒增烦恼。
公主殿下饱读诗书,以为,此言可有一二道理?”
此言一出,花厅内温暖的气息仿佛瞬间被抽空!《邶风·新台》!讽刺卫宣公筑新台强纳儿媳的丑行!
班昭引此句,借古讽今,含蓄而犀利地直指淯阳公主强求过问靖王府内务、觊觎非分之位的心思!
这锋芒,藏于温言软语之中,却锐利如刀,直刺要害!
淯阳公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裂开无数细纹。
她眼中刹那燃起一团被当众戳穿伪装的羞怒之火,阴鸷得几乎要喷薄而出,将那温婉的假面烧成灰烬!
但这失态仅仅持续了电光火石的一瞬,便被更深沉的城府和多年宫廷历练的隐忍强行压下。
那羞怒之火被强行掐灭,只余下冰冷刺骨的寒意。
她重新覆盖上甜美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冻在脸上。
“班祭酒学贯古今,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本宫…着实佩服。”
淯阳公主的声音依旧娇柔,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透着森森寒意,落在人耳中激起一阵微栗,
“不过,牌局输赢,有时也看天意眷顾。就像…”
她目光转向星彩儿,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挑衅的弧度,声音拖得又轻又长,如同毒蛇吐信,
“…有些位置,坐得久了,也未必就真的…稳如泰山。
风云变幻,谁知道下一刻,会是谁坐在那里呢?
就如同王兄治下,司隶之地,前些年还百业凋敝,谁能想到子墨哥哥接手不过数月,便点石成金,府库充盈,据说那财富积累之巨,连皇家内帑都相形见绌了?
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她终于将话题引向了北海靖王刘睦的经济成就,语气带着赞叹,眼底深处却是冰冷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浓烈的火药味,在清雅的苏合香中无声地弥漫开来,冰冷刺骨,连暖炉的热气都似乎被驱散了。
星彩儿尚未回应,贾宛茹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一边笨拙地码着牌,一边自然而然地接话道:
“哎呀,说起这个,公子……哦,我是说王爷,他最近确实累得很呢!那些账册啊,卷宗啊,堆得跟小山似的!
前几日还跟我念叨,说司隶的摊子铺得太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光是梳理清楚那些百年世家的田亩商铺,追缴他们隐匿的赋税,就耗尽了心力,更别提还要对付那些阴魂不散的‘九幽会’余孽…好几次都熬到深夜呢!”
她皱着秀气的小鼻子,语气里满是心疼,
“看得我都心疼死了!他总说身心俱疲,真想学那些高人隐士,抛下这俗务,去峨眉山寻个清净地方修行呢!唉,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真会离开王府?……想去!……”
此言一出,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落针可闻!
班昭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了然。
含笑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射向贾宛茹。
莫娜公主眨着大眼睛,似乎不太明白这“九幽会”和“修行”意味着什么,但也被这突然的安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淯阳公主眼底深处则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她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和得意,脸上却做出惊讶和关切的表情:
“哦?竟有此事?子墨哥哥为国操劳至此,实在令人感佩。不过,修行…这念头…” 她故意欲言又止,目光灼灼地看向星彩儿,等待她的反应,更是想套出更多信息。
星彩儿心中暗叹一声,这傻丫头!她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甚至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笑意,看向贾宛茹的眼神带着宠溺的责备,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泄露了家长的小秘密:
“宛茹,又在胡说了。王爷为国分忧,殚精竭虑是本分。司隶局面初定,百废待兴,他身为陛下股肱,岂能轻言退隐?
那些世家盘剥百姓,隐匿田产,九幽会更是祸乱地方的毒瘤,王爷行雷霆手段肃清,正是为国除害,为民请命。
至于些许疲惫,调理便是。
峨眉山清修,不过是闲时一句戏言罢了,当不得真。”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瞬间将贾宛茹无意泄露的信息定性为“戏言”,同时将刘睦的经济成就(梳理田亩商铺)、打击对象(百年世家、九幽会)和动机(为国除害,为民请命)都做了最正面、最无可指责的解释,
完美地堵住了淯阳公主试图深挖的缺口,更是点明了那些被消灭势力的“罪有应得”,让淯阳公主后续的试探都变得难以启齿。
淯阳公主被这滴水不漏的回答噎住,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关切表情差点没绷住。
她正想再旁敲侧击一下“天文数字财富”的具体情况或“下一步打算”,班昭却适时地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公主殿下,”
班昭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目光清澈地望向淯阳公主,仿佛在提醒一个走神的学生,
“子墨大哥乃国之柱石,其施政方略,自有陛下圣裁与朝堂公议。
我等女流,身处内帷,还是应以女德修身为要。
这牌桌之上,谈论这些庙堂之事,恐有干政之嫌,也失了这消遣游戏的初衷。
不若效仿莫娜妹妹,专注于牌局本身的乐趣?”
她的话,绵里藏针,直接点明了界限——这不是你该打听的!同时再次将话题拉回牌局,并巧妙地用莫娜的纯真做了挡箭牌。
淯阳公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班昭这顶“干政”的帽子扣下来,让她再难继续。
她心中恨极,却发作不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班祭酒提醒的是,倒是本宫失言了。看着王妃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听闻子墨哥哥的赫赫功绩,一时心向往之,多问了几句,唐突了。”
她悻悻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牌,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在气氛因班昭的提醒而略显凝滞尴尬之际,一直在努力理解牌局的莫娜公主,似乎为了活跃气氛,也或许是单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突然眼睛一亮,对着淯阳公主笑道:
“淯阳姐姐!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来我们西羌白猿山看我那次?那时候我们多快活啊!”
淯阳公主正为被班昭堵回而烦闷,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脸上自然地堆起怀念的笑容:
“当然记得,西羌风光壮美,令人难忘,与妹妹相处的时光更是愉快。”
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追忆。
莫娜公主得到回应,兴致更高了,拍手笑道:
“对对!最有趣的就是那次!姐姐你胆子真大,竟然敢去逗弄‘大白’!(白猿王)
结果被它一把抱起来,在森林里上蹿下跳!那么高的树,它‘嗖’一下就跳上去了!
吓得你当时哇哇大哭,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死死抓着我的袖子喊‘莫娜救我!’ 那样子,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姐姐你当时叫得可惨啦!”
莫娜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模仿着当时的情景,引得贾宛茹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然而,被描述的当事人——淯阳公主,脸上的笑容却在莫娜开始描述细节时,一点点地凝固、僵硬。
她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仿佛在努力搜索一段根本不存在的记忆。
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和慌乱所取代。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莫娜热情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微微发白。
“啊…这…有…有这回事吗?”
淯阳公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确定,笑容变得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慌乱地掩饰着,
“大白…白猿山的猿王?它…抱我?还上树?”
她努力回忆着,眉头微蹙,眼神飘忽不定,
“妹妹…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把别人认成我了?我好像…好像没印象有这么…这么惊险的事情啊?”
她的否认显得苍白无力,带着明显的遮掩痕迹,甚至试图将事情推给“记错”或“认错人”。
这反常的反应,让原本笑吟吟的莫娜公主瞬间愣住了。
她湛蓝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和不解,紧紧盯着淯阳公主:
“姐姐?你怎么会不记得了?那次你被大白抱走,可把随行的侍卫们吓坏了!
后来还是我亲自吹响骨笛才把它唤回来的!你当时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我哭了小半天呢!这么…这么特别的事情,你怎么会忘?”
莫娜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份纯粹的困惑让淯阳公主的遮掩显得更加突兀和可疑。
花厅内,除了尚不明所以的贾宛茹和全神戒备的含笑,星彩儿和班昭的目光都瞬间变得深邃起来。
星彩儿理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一瞬,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尺,扫过淯阳公主那极力掩饰却仍显慌乱的脸。
班昭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
这位淯阳公主的反应…太奇怪了!那并非寻常的遗忘,更像是对一段不属于自己记忆的本能否认和恐慌!
淯阳公主被莫娜追问得有些狼狈,脸上红晕更甚,那精心维持的温婉面具几乎要碎裂。
她连忙拿起一张牌,掩饰性地快速打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装镇定:
“啊…兴许是…是当时吓得太厉害,脑子一片空白,事后就…就选择性忘记了?妹妹你知道的,我胆子其实不大的…来来,打牌打牌!该谁了?”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眼神闪烁,再不敢看莫娜那双充满疑惑的蓝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被淯阳公主强行压下,却在星彩儿和班昭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疑影。
那份对“白猿事件”的异常反应,甚至比之前刻意的刺探,更令人心惊。
牌局在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中勉强继续。淯阳公主似乎被这意外的插曲搅乱了心神,牌路也失去了章法,变得有些杂乱。
星彩儿却始终沉稳如山岳,牌型越发清晰。
终于,星彩儿再次抬起眼,那双冷冽如霜雪、锐利如寒星的眼眸,如同女王审视领地般,直直地、毫不避让地逼视着脸色变幻不定、心神明显不属的淯阳公主。
她没有回应对方之前任何充满恶毒的隐喻和试探,只是伸出那只戴着羊脂玉环的纤纤玉手,将自己面前一直严密扣着的、如同守护着最终秘密的最后三张牌,一张一张,从容不迫地,带着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推倒!
一张九万!一张九万!再一张九万!
清一色万子!纯色贯!自摸!
三张九万的象牙牌面在璀璨的宫灯下,整齐排列,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泽!
牌面摊开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磅礴的气势自星彩儿身上轰然散发开来!
那气势并非咄咄逼人,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清冷的目光锁定淯阳公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落在玉盘之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决断:
“牌品如人品,过犹不及,反露其短。靖王府自有其铁律规矩,不劳公主殿下…费心挂念!”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落下,掷地有声!
花厅内,死一般的沉寂骤然降临!
窗外的秋风,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威压彻底震慑,停止了呜咽。
只有那三张被推倒的九万象牙牌,在灯火通明中泛着森然冷光,如同三道无法逾越的铁壁,无声地宣告着这场看似闺阁嬉戏、实则暗藏机锋试探与身份疑云的无声战争,已在这一刻,由靖王府的女主人,以绝对的优势和不容置疑的姿态,分出了阶段性的胜负。
淯阳公主脸上那精心描画、甜美无瑕的面具,终于如同劣质的脂粉般簌簌剥落,只剩下僵硬、苍白和一丝被当众彻底撕去伪装的、深入骨髓的狼狈与怨毒。
她放在紫檀木桌案下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渗出血来。
更让她心头发寒的,是莫娜公主那依旧困惑不解、带着审视的目光,以及星彩儿和班昭眼中那深不可测的幽光。
她知道,今晚不仅试探未成,反而暴露了更多难以解释的破绽。暖阁牌局,暗流汹涌,胜负之下,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