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夜,寒意已渗入骨髓。风掠过鳞次栉比的巍峨府邸,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向郭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这门,与清河崔氏煊赫张扬的三丈门楼截然不同。古朴,厚重,沉默地镶嵌在丈许高的青砖围墙之中。
墙头爬满了深绿色的老藤,虬结如龙,在夜色里沉淀出墨玉般的幽暗。
门楣之上,一块黑底匾额,只刻着筋骨内敛的两个隶书大字——“郭府”。
门前冷落,车马绝迹,仿佛主人刻意追求的,便是这份淹没于帝都繁华深处的、近乎枯寂的“与世无争”。
然而,当那扇沉重的朱门在无声的机括转动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时,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便扑面而来,远比任何狰狞的青铜辟邪兽更令人心悸。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参天的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如墨云般交叠,将苍穹彻底遮蔽,投下大片幽深冰冷的阴影,连空气都仿佛凝滞冻结。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消失在回廊深处。
亭台楼阁隐现其间,不见金漆彩绘的张扬,所用皆是紫檀、金丝楠一类的名贵阴沉木料,在稀疏的灯笼光晕下,泛着一种被岁月浸润到骨子里的、温润而内敛的暗沉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奇异幽香,沉郁、醇厚、丝丝缕缕钻入肺腑,那是价值千金的沉水奇楠,能安神,亦能摄魂。
一名须发如银、面容枯槁的老管家,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幽灵,垂手侍立门内。
他眼神浑浊,步履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他微微躬身,引着子墨踏入这片深宅禁地。
“靖王殿下,请随老奴来。”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子墨玄袍如夜,步履沉稳,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
两侧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又似乎只是古木投下的幢幢鬼影。
穿庭过院,越走越深。寂静无声,唯有那沉水香的气息愈发浓郁,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最终,停在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前。
水榭轩敞,却奇异地隔绝了外界的森然寒气。光线被精心调弄过,柔和朦胧,仅照亮中央那张古朴厚重的紫檀木棋枰。
一尊青铜狻猊香炉踞于角落,炉顶孔窍中,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腾,盘旋不散,氤氲出令人心神沉静却又隐隐不安的异香。
窗外,一池黑水倒映着几点稀疏的寒星,几尾色彩浓艳得近乎妖异的锦鲤,在巨大的睡莲叶片下无声游弋,搅起一圈圈缓慢扩散的涟漪。
棋枰一侧的蒲团上,端坐着这座庞大府邸真正的主人——阳安侯郭况。
他年逾六旬,须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清癯,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镌刻着岁月的沧桑与深不见底的城府。
身上一件深灰色宽袍,料子已洗得发白,看不出经纬,袍角袖口甚至带着肉眼可见的磨损痕迹。
他微微佝偻着背,全副心神都凝注在面前纵横十九道的棋局上,枯瘦的手指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悬停半空,久久未落。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枯寂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沉醉于黑白世界、早已勘破红尘的隐逸老者。
脚步声临近。
郭况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绝无半点浑浊,反而异常清澈明亮,如同古井深潭,瞬间便穿透了子墨平静无波的玄色官袍,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深藏于骨子里的铁血锋芒与冰封杀意。
然而,他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敌视,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洞悉世事的了然,以及一丝深埋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
“靖王殿下,”
郭况的声音平和温润,带着长者的慈蔼,他放下棋子,指了指棋枰对面的蒲团,
“远道而来,辛苦了。坐。陪老朽手谈一局如何?此局刚入中盘,正是混沌难明,胜负未定之时。”
语气自然得如同招呼一位寻常的忘年棋友。
子墨微微颔首,依古礼躬身一揖,动作沉稳如山岳。撩袍,安然落坐于蒲团之上,腰背挺直如松。
他没有去看那错综复杂的棋局,目光平静地迎向郭况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潭之眼。
“郭老太公安好。晚辈俗务缠身,棋艺粗疏,恐扰了老太公雅兴。”
声音同样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与波澜,如同深潭之水。
“呵呵,无妨。”
郭况淡淡一笑,笑容里浸透着世事沧桑磨砺出的圆融,
“棋道如兵道,亦如朝局。落子无悔,步步惊心。
老朽观小王爷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料想这棋枰之上,亦必有雷霆万钧之势,潜龙在渊之谋。”
他不再多言,重新拈起那枚黑玉棋子,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沉吟片刻,“啪”的一声轻响,棋子稳稳落在棋枰一角,加固了一片厚势。
子墨亦不再言语,修长的手指探入白玉棋罐,拈起一枚棋子。
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触感,目光终于垂落棋枰。
黑棋布局沉稳厚重,如同盘踞大地的古老山脉,根基深扎,隐隐已成吞天之势。
白棋看似散落飘忽,几处孤子深入,却如潜龙探爪,锋芒暗藏,随时可能搅动风云。
水榭内,陷入一片粘稠的寂静。只有棋子落在紫檀木枰上发出的清脆“嗒”、“嗒”声,如同更漏,敲打着凝固的时间。
窗外,锦鲤搅动水花的细微声响,此刻清晰得如同擂鼓。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郭况落子看似闲适悠然,信手拈来,却每每点在棋局的关键筋络之上。
或不动声色地加固壁垒,或悄然埋下暗藏杀机的陷阱,步步为营,老辣得如同千年古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对手的空间。
子墨的白棋则如流水行云,时而轻盈点水,试探虚实;
时而如羚羊挂角,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奇位,看似被黑棋的磅礴大势所压制,陷入苦战,却总能于方寸之间寻得一线生机,巧妙化解,
更在不经意间留下几枚深入腹地的“钉子”,如芒在背,隐隐牵制着黑棋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根基。
一老一少,在这方寸纹枰之上,无声交锋。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剑,只有棋子落枰时那清脆却重若千钧的声响。
每一次落子,都是意志的碰撞,是底线的试探,是无声的攻防。平静的水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棋至中盘,黑白两条大龙于天元腹地轰然对撞,绞杀惨烈!
局面混沌如开天辟地,杀机四伏,劫争隐现。
郭况拈棋的手指微微悬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显然在计算着复杂到极致的连环劫材与得失生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时刻,子墨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指尖悬停于棋枰上空三寸,并未落下。
他的目光,却从混沌的棋局上抬起,再次平静地投向郭况。
那目光,如同深潭之水,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九幽的绝对冰寒。
“老太公棋力通玄,布局深远,如古木盘根,晚辈叹服。”
子墨的声音打破了水榭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青烟、直抵人心的力量,
“然棋局如世事,有时,看似固若金汤、万世不移的大势根基,只需一枚棋子落定,便可…”
他微微一顿,指尖的白玉棋子在朦胧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地覆天翻。”
郭况捻动棋子的手指,骤然停滞。
他抬起眼,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掀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子墨悬停的指尖纹丝不动,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缓慢,字字千钧:
“清河崔氏,勾结九幽邪魔,豢养妖人,祸乱地方。”
“侵吞黄河、渭水、泾河三河治河国帑,白银累计逾百万两,致堤防失修,生灵涂炭。”
“私运晶矿,囤积军械粮草如山,输送死士入洛…意图,不轨。”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太原李氏,破坏司隶民生经济,扰乱商市,私蓄甲兵,武装叛乱,勾结九幽余孽,妄图倾覆社稷。”
他每说一句,郭况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淡然便褪去一分,皱纹似乎更深,脸色在朦胧的光线下愈发灰暗。
“崔亮及其核心族老十七人,已于清河祖宅伏法,枭首示众。崔氏累世所积,万贯家财,田亩商铺,古玩珍奇,悉数查封,登记造册,一厘一毫,充入国库。”
“袁泽民、杨谦、李云…皆已授首伏诛!”
子墨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琐事。然而,最后一句,却如同惊雷炸响:
“清河崔氏抄家之时,于其祖祠密室,寻得密信一封,及…铁证账册若干!”
郭况捻动棋子的手指彻底僵死,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皮难以遏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子墨的目光如两道无形的冰锥,紧紧锁住郭况那双试图维持平静的古井深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重锤敲击在对方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密信,乃贵府世子郭璜亲笔手书!言及‘潜渊’之期,嘱托崔氏务必确保‘渭水’、‘河洛’两条命脉粮秣军械畅通无阻!并许诺,事成之日,河西走廊四十八处关隘要职,尽归崔氏!”
“另,郭氏长安别院地窖,起获新铸伪币——五铢钱,堆积如山!长安城外郭氏庄园,圈养披甲战马逾万,各式军械弓弩刀枪,不计其数!”
水榭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龙涎香的青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停止了飘散。窗外锦鲤搅动水花的声响,此刻清晰得如同重锤擂鼓,一声声,砸在郭况的心口!
郭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如同退潮般消失殆尽,变得如同他手中紧握的黑玉棋子一般,死灰一片。
子墨口中吐出的任何一条罪证,都足以让郭氏这株扎根帝国数百年的参天巨树,在顷刻间被连根拔起,灰飞烟灭!
郭况枯瘦的手背上,苍老的皮肤下,青筋如同苏醒的虬龙,根根暴起!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强行维持的平静被彻底撕碎,惊涛骇浪般的惊怒、难以置信的骇然,以及一丝被当众剥去所有伪装的狼狈,疯狂翻涌!
但他终究是掌控帝国顶级门阀数十载、历经无数风浪的老狐狸,这剧烈的情绪风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他喉结滚动,深深地、如同破旧风箱般吸了一口气,试图重新掌控声音,但微微颤抖的胡须和骤然变得浑浊急促的呼吸,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天翻地覆。
“小…小王爷…”
郭况的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如同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意味,
“此等…构陷污蔑之词…岂可…岂可轻信?璜儿…璜儿他…断然不会…”
“构陷?”
子墨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
“信笺封口火漆,乃九幽会独有之‘鬼面狴犴’印!信纸所用熏香,乃御赐贡品‘伽南沉’,除宫中贵人,唯郭府世子用度!
字迹筋骨,私印纹样,经尚书令杜诗、太史令班固会同三司文书高手,日夜勘验,铁证如山!
伪币铸模、工匠人证,此刻正锁于司隶诏狱,口供画押俱全!老太公莫非以为…”
子墨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郭况,
“陛下龙案之上,没有此信此证的誊抄副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郭况的心头!每一个证据链条的抛出,都如同在他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凿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后仰,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强撑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去大半。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子墨此来,绝非试探,而是手握足以将整个郭氏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如山铁证!任何狡辩,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徒增其辱!
子墨悬停已久的指尖,终于落下。
嗒!
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并未落在棋局最惨烈的中腹绞杀之地,而是轻飘飘地、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棋枰边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扼守着黑棋大龙唯一退路的“一·一”位!
这步棋,看似闲庭信步的随手一着,却如同在郭况已然崩塌的心理防线上,压下了最后一根足以碾碎一切的稻草!
“老太公,”
子墨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朔风,瞬间吹散了水榭内最后一丝龙涎香带来的虚假暖意,
“陛下仁厚,念郭氏累世功勋,于国曾有微劳。更念老太公年高德劭,一生谨慎。故,愿网开一面。”
郭况浑浊的眼中,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猛地爆出一丝微弱而炽烈的光芒!
那光芒里混杂着惊疑、狂喜和一丝难以置信的侥幸!
子墨的目光却如同万载玄冰打磨成的利刃,穿透那丝微弱的光芒,深深刺入郭况眼底最深的恐惧与希冀之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重量,如同冰冷的铁律镌刻在对方灵魂之上:
“前太子刘疆…身染沉疴,缠绵病榻已久,药石罔效。
若其不幸,天不假年,陛下必追封尊荣,以太牢之礼厚葬于北邙。郭氏一门,仍为国之柱石,累世簪缨,富贵荣华,与国同休。”
轰——!!!
如同九天神雷在郭况的颅脑内炸响!他瞬间读懂了这“网开一面”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真相!
什么念及功勋!什么顾念年高!皇帝和眼前这位靖王,是要用他郭家倾注了全部心血与野望、他们费尽心机想要扶上至尊之位的刘疆的性命,来换取郭氏一族卑微的苟延残喘!
这是交易!是赤裸裸的、用至亲骨血作为筹码的、肮脏残酷到极致的政治交易!用刘疆的死,换取郭家的存续!用他郭况嫡亲外孙的命,来堵住皇帝心中那根深埋了二十年的毒刺!
“你…你们…好狠!好毒!!”
郭况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体面与镇定,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猛地死死抓住紫檀棋枰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瞬间变得惨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可怕声响,浑浊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子墨,眼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被权力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愤怒与彻骨绝望!
子墨对他那择人而噬的目光视若无睹,缓缓站起身。
玄色的袍服垂落,挺拔的身形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瘫坐在蒲团上的郭况彻底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门阀巨擘。
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却比方才的冰冷更加令人心悸:
“老太公是明白人。当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清河崔氏满门尽诛,便是前车之鉴。”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扫帚,掠过那张凝聚着郭况毕生心机与此刻无尽绝望的棋局,如同宣读最终的判决,
“如何抉择,老太公自便。三日内,我要看到结果。否则…”
子墨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郭氏一族,即刻退出盐、铁、漕运、丝绸、粮米一切官私经营,所有产业、商路、匠户名册,悉数移交少府与大司农。
老太公…便安心在这府中,颐养天年,做一个真正的逍遥公吧。”
话音落下,子墨不再言语,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旁紫檀木棋罐那光滑冰凉的边缘,极其随意地、轻轻地一弹。
叮——!
一声清脆悠扬、如同金玉相击的脆响,骤然在水榭死寂凝固的空气中迸发!
这声音不大,却异常尖锐,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丧钟轰鸣,狠狠敲在郭况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之上!
余音袅袅,在水榭中回荡不绝,嘲笑着他毕生的野心与此刻的狼狈。
子墨不再看郭况那彻底化为一片死灰、再无半分生气的脸,转身。
玄色的袍角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弧度,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绝望、腐朽与龙涎异香的水榭,将一室的死寂和那个被彻底击垮的老人,留在了身后无边的黑暗里。
郭况的目光呆滞地落在棋枰上。
那条曾经气势磅礴、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棋大龙,此刻已被子墨最后那枚轻飘飘的白子,彻底钉死在了边角,断绝了所有活路,困死在一片冰冷的死地之中。
所有的腾挪,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厚势根基,都成了可悲的笑话。
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从蒲团上软软地滑落,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曾经洞悉世事的深潭之眼中,无声地滚落。
——
车轮辘辘,碾过洛阳通往长安的官道。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车帘的缝隙钻入,吹动着车壁悬挂的油灯火苗,光影在车厢内剧烈地晃动、跳跃。
车厢内,子墨闭目靠坐着。
郭况那张瞬间枯槁绝望的脸,那双充满滔天恨意与哀求的眼睛,以及那句冰冷如刀的“刘疆…薨逝…”,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啃噬着他的神经。
那场发生在幽静水榭里的血腥交易,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冰冷彻骨。
祖父邓禹苍老而深沉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识海中浮现,字字如凿,敲击着他的灵魂:
“…墨儿,陛下心思,深如九幽寒潭,不可测度。郭氏之患,于社稷而言,如附骨之疽,其势虽盛,然非倾国之祸,尚在可控之间。
陛下所虑者,非郭氏一门之兴衰,乃天下世家门阀盘根错节、互为表里之大局也。
若雷霆手段,尽除郭氏,则我邓氏一门独大,朝野侧目,百官惊惧,此非陛下所愿见,亦非我邓家长久之福。
故,郭氏可存,然其妄念必断!其爪牙必折!
前太子刘疆,乃陛下心头悬剑,眼中之钉,喉中之鲠!此子一日尚存,帝心一日不安,如芒在背,寝食难宁!
此绝户之计,亦是陛下予我邓家之‘厚赐’!以刘疆之命,换郭氏苟存,陛下心安,我邓氏得保无虞,郭家亦从此沦为陛下与我邓家手中之牵线傀儡,再无半分威胁…此局,方为长治久安、平衡朝野之道。
墨儿,慎思,慎行。”
当时在祖父的书房中,听着这番剖析,只觉得祖父老谋深算,洞若观火,处处为邓氏一族的长远计。
然而此刻,当他亲身作为刽子手,将这冰冷的交易赤裸裸地摊开在郭况面前时,他才真正触摸到这“深谋远虑”背后,那令人骨髓发寒的残酷与精妙绝伦的算计!
留下郭氏!
并非不能除,而是绝不能尽除!
留下这个被打断脊梁、拔掉獠牙、只能依附皇权摇尾乞怜的“对手”,邓家在朝堂上就不会显得过于一枝独秀,刺眼夺目,成为众矢之的,也最大程度避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可能。
陛下需要平衡朝局,需要一条拴住邓家的缰绳;
邓家则需要一个看似存在的“敌人”,来证明自己对皇帝不可或缺的价值。
郭家,从此不过是陛下和邓家棋盘上一枚被彻底驯服、失去灵魂的棋子,一个用以维持表面平衡的、悲哀的符号。
祖父这一手“养寇自重”与“制衡之道”,简直玩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子墨心中,第一次对那位素来以持重宽和示人的祖父,升起一股近乎凛然的寒意与佩服
——佩服其对人性的洞悉幽微到了毫巅,对帝王心术的把握精准如尺,更佩服其为了家族存续,不惜行此看似妥协退让、实则狠辣绝伦之策的冷酷决断!
然而,这佩服之中,更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荒诞。
前太子刘疆!
那个在煌煌史册中不过寥寥数笔、被轻描淡写地记载为“早薨”的废太子!他的“早薨”,原来并非天意弄人,竟是如此一场冰冷肮脏、以生命为筹码的政治交易!
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本可能拥有截然不同命运轨迹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成了帝国权力巨轮下被无情碾碎的祭品,成了平衡各方势力、安抚帝王疑心病的一剂药引!
煌煌史册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残酷而血腥,掩藏在那些冠冕堂皇的“仁厚追封”、“太牢厚葬”的锦绣华章之下。
子墨作为来自后世的灵魂,此刻才无比真切地触摸到这历史长卷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冰冷铁幕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除掉刘疆!
这不仅是履行与郭况那场魔鬼交易,更是替陛下刘庄,亲手拔掉那根深埋心头近二十年的毒刺!
刘疆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刘庄帝位合法性的无声质疑,是郭氏门阀复辟野心中最核心、最顽固的图腾。
他的“病逝”,将彻底斩断郭家拥立旧主的最后妄想,也将刘庄心中那根最深、最隐秘、日夜折磨他的肉中刺,连根拔起!
从此,这位帝王才能真正在龙椅上安枕。祖父信中那句言简意赅的“陛下心安”,四个字便道尽了这交易最核心、最赤裸的帝王心术。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将子墨从冰冷的思绪中惊醒。
他睁开眼,眸底一片深潭般的幽暗,倒映着车窗外飞掠而去的、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
他理解了祖父的布局,洞悉了陛下的心思,甚至亲手推动了这架名为“交易”的死亡绞盘。
但心头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强烈震撼,对历史真相赤裸裸的冰冷认知,以及一丝难以言喻、却又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悲悯,却如同这车窗外无孔不入的寒风,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驾!”
车夫一声轻喝,扬鞭催马。车轮骤然加速,碾过官道上清冷的月光,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声响,向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子墨知道,当这辆马车驶入长安城巍峨城门的那一刻,一个属于前太子刘疆的时代,将无声地、也是必然地,在黑暗与交易中,走向它早已注定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