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粹宫。
粹玉堂内,透着与外面截然不同的闲适。
窗棂敞开着,春日的风携着淡淡的花香漫进来,宫人们捧着茶盘、整理书卷,脚步轻缓,神色气定神闲的做着各自的差事,无半分被流言扰了心绪的慌乱。
窗边的软榻前,一张梨花木小几上摆着副黑白棋盘。孟姝透过窗子看到纯贵妃进来,起身走到门口迎她:“婉儿莫慌。”
纯贵妃一踏进殿门,见着这副悠然光景,嗔怪地瞥了孟姝一眼:“你倒是沉得住气!外头流言都快把灵粹宫的顶掀了,你还有工夫摆着棋盘等我,竟半分不急?”
她在软榻上坐下,接过绿柳递来的茶盏,眉头仍紧紧蹙着,全无半分弈棋的心思。
孟姝在她对面坐下,缓缓解释:“我并非故作镇定。你仔细想想,这事本就不是完全针对于我,‘妖妾乱宫’不过是个幌子,重点在‘犯紫微后宫’这几个字。”
她抬眼看向纯贵妃,眼底掠过一丝锐利:“想必皇后与镇北侯府定是要在这里做文章,借旱情与天象示警,让朝臣们觉得‘皇后不在其位,才致后宫乱象引动天罚’,好‘逼迫’皇上解除对皇后的幽禁,让她重掌后宫。”
“可即便如此,也的的确确是将你置在了风口浪尖上,若皇上真听进去半分可怎么是好。”
孟姝将一盒白子放在纯贵妃身前,“坐实了这天象岂不是更好。”
......
仁明殿。
皇后名义上是“幽禁”,但未被褫夺凤印,除了不可随意离开寝殿外,实则与禁足别无二致。
起初,她倒未太过恐慌——毕竟是中宫皇后,纵使失了圣心,也有父兄撑着体面,朝臣也会为她进言,料想皇上不过是一时动怒,待风头过了,总能寻机会挽回。
可自周太后崩逝,这份底气便一点点散了。
丧仪那几日,宫中上下缟素,连低位份的嫔妃都能去寿康宫灵前祭拜,唯有她这位嫡后,递了三道折子求见,都被皇上驳回,连太后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着。那日她立在殿内,听着远处传来的丧钟,彻骨的慌乱才真正攥住了她的心脏。皇上这是连“中宫”的体面都不肯给了,仿佛后宫之中,从没有过她这位皇后。
殿外传来轻急的脚步声,隔着一道殿门,知雪难掩急切的情绪,快速禀道:“娘娘,方才宫里头出了件事,侯爷安排的后招还未展开行动,风向竟已经大变了......”
门内,皇后倏然起身:“仔细说。”
“是。”知雪应着,将外头的传闻一一禀明,“先前咱们按侯爷和娘娘的吩咐,散布的瑾妃娘娘乃‘妖妾乱宫’的流言,本就是提前铺垫一二。可转眼间也不知怎的,竟风向突变,眼下宫里都在传,春禧殿的曲充媛才是‘灾厄之源’,说三皇子脸上的胎记愈发红了,都是她母子引动的天罚,说得有板有眼,甚至...伺候三皇子的乳母...方才竟发了疯......”
皇后静静听了半晌,神色忽明忽暗,末了吩咐道:“虽有些打乱了原本的布局,但也未必不能成,传话出去,让父亲依旧按原定好的计划继续推进。”
知雪应道:“是,估摸着明日便有御史进言了,娘娘暂且忍耐一段时日。”
宫里流传的关于孟姝的流言,无非是两条由头:
其一,说太后丧仪期间,按祖制百日之内皇帝不御内殿,可皇上却屡次驾临灵粹宫,全因瑾妃姝色惑主,不知规劝皇上守丧;
其二,便是说即便皇后暂幽禁仁明殿,上头还有纯贵妃在,轮不到瑾妃协理六宫,这是‘越制’,坏了后宫规矩。
但这些由头,不仅不打紧,还经不起细究。
先说丧仪之事,皇上去灵粹宫并未留宿,也未召孟姝侍寝,多是看望大皇子,严格来说并非‘耽于美色’。再说协理六宫,纯贵妃身子弱,孟姝是皇上亲点的协理之人,持着皇上的手谕,如何能算‘越制’?”
皇后让人把这些当把柄传,并非是想借流言打压孟姝,最重要的是在前朝。
钦天监与诸位御史和镇北侯府拉拢的朝臣,很快就会联合上奏。秦监正会将关于瑾妃的流言撇清,皇上心神必然松懈下来,随后便可直陈进谏,称皇后为国母,值此天象示警之际,帝后和睦,后宫安定方能顺天意、安天命......
与孟姝的推测几乎一致。
可如今风向突变,若坐实了曲充媛是‘灾厄之源’,那就稍稍有些麻烦了。毕竟三皇子脸上的胎记,的确会让人联想起‘厄难之相’,与天象的联系也更紧密。到了那时,饶是钦天监再如何自圆其说,也会有些站不住脚了......
再说春禧殿。
曲充嫒面色惨白,如坐针毡。
她宫里接二连三丢了东西,掖庭派人去查,很快揪出了作案的乳母。
那乳母被押到殿前时,起初还抵死不认,可不知怎的,待被拖到受审时,竟突然疯了般挣脱内侍,跪在地上放声呼喊,其言形无状,嘴里不住念叨着“三皇子是灾星,乃不详之人”等大逆不道之言。
太医院的太医赶来诊脉,称“痰迷心窍,已然疯癫”。
这疯病反倒一下子便坐实了流言,让春禧殿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日傍晚,翠屏发现殿内竟燃起了檀香,
曲充媛卸了满头的钗环珠翠,沐浴更衣,只着一身半旧的素色布裙,连鞋子都换成了软底的布鞋。她抱着襁褓中的三皇子,略带不甘的,一步步走出春禧殿。
“主子...”翠屏在她身后轻喊。
曲充媛并未回头,她木然着一张脸,冷声道:“谁都不必跟着。”
她缓缓走在宫道上,路过昭庆殿,接着过了甘露殿,沿途宫人见状连连避开。她在灵粹宫前稍稍停了停脚步,看向灵粹宫高高翘起的檐角,而后挪步迈了进去。
一刻钟后。
绿柳与红玉送她出来,曲充媛舒了一口气,继续往前最终在福宁殿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站定,双膝一弯,稳稳跪了下去。
彼时暮色已浓,宫灯刚点亮,昏黄的光落在她单薄的身影上。
曲充媛抱着孩子,声音带着连日焦灼熬出的沙哑,泣声道:“皇上,臣妾...特来请罪。”
守在殿外的内侍忙进去通禀,景明闻声赶来上前搀扶,却被她摆手拒绝。
她跪在石阶上,拗哭不止,却半句没提 “流言是假”,也没辩解三皇子与天象无关,反而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阶上,哽咽着道:
“臣妾自知福薄,未能为三皇子挡去灾厄,反倒让流言扰了圣心、乱了后宫。
今只求皇上开恩,准许臣妾带三皇子离宫,往普救寺祈福修行,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臣妾只愿能保孩儿平平安安度过余生,也为大周消弭几分灾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