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远处宫檐的轮廓都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去宫外接周柏夫妻的传旨内侍才去了两刻钟,孟姝估摸着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行至福宁殿外,值守的宫人肉眼可见的都绷着神经,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御书房的菱花窗上,映着一道孤挺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案前。
她脚步微顿,抬手轻轻摆了摆。
景明见状,当即止步,感激的对着孟姝的背影俯身。绿柳则上前半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轻轻递过。
孟姝接过食盒,指尖触到微凉的把手,又抬眼望了望窗上那道孤寂的身影,才放轻脚步,轻轻推开殿门。
伴着一声极轻的“吱呀”声,缓缓迈入了殿内。
皇上似全然未听见动静,只目光沉沉地落在案角那卷摊开的卷宗上。他素来沉稳,这般失魂发怔的模样,实属罕见。
孟姝缓步走到近前,将食盒轻轻搁在案边空余处,而后屈膝福身:“臣妾给皇上请安。方才景内官说,皇上自午后便未用晚膳。臣妾带了碗热粥,皇上多少用些吧。”
“你来了。”
皇上缓缓抬眼,目光从案角的卷宗上移开,落在孟姝正从食盒里取出的白瓷粥碗上。
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粟米清粥,并两碟爽口小菜。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刚从沉思中抽离的沙哑,眼底的怒色虽未全然褪去,却比先前柔和了些许:“这般朴素,朕少了姝儿的份例不成?”
旁的嫔妃每回带来的汤品点心,无不精致花哨,要么是燕窝炖盅,要么是千层酥酪,恨不得将“用心” 两个字刻在食材上。眼下这碗清粥小菜实在朴素得过分。
孟姝自顾自将粥碗推到皇上手边,又取了双银筷搁在碟边,淡淡道:“臣妾近日食不知味,冬瓜日日熬煮一碗软糯的粟米粥,上面浮着一层淡淡的米油,配上爽口的青笋。这样的家常滋味,反倒抚慰人心。臣妾便想着,皇上也许会喜欢。”
这话句句说得是自己,无一字提“劝慰”,无一字提“宽心”,可落在皇上耳中,却字字都透着体贴。
他静静听着,望着孟姝垂眸整理食盒的侧脸,心底的滞闷也被这几句话悄悄揉散了些。
随后皇上轻轻叹了口气,在孟姝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才抬手拿过银筷,“满宫里头,没有比姝儿更细心的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脾胃,身子也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不觉便用了小半碗。
孟姝适时捧了盏温茶放在他手边。
皇上搁下银筷,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端起茶盏漱过口后,抬眼看向殿外。
景明立即俯身道:“回禀皇上,约莫着还有一刻钟周大人方能到。”
皇上稳了稳心神,侧身对孟姝说:“待会儿周夫人到了,姝儿就在偏殿与她说说贴己,朕...不问她话,稍后也只消远远瞧上一眼便罢了。”
孟姝温声应道:“是。臣妾与舅母也有年许未见,年节前收到信儿,臣妾也有了亲表妹呢。”
“朕让景明备了礼,今晚事出突然,朕恩准,允周夫人回扬州前可随时入宫,到时姝儿也好与周卿的孩子亲近亲近。”
孟姝福身谢恩,“多谢皇上恩典。”
皇上将御案上的卷宗收拢起来,指尖触到钦天监呈来的星图,目光便沉了几分。他指腹摩挲着图中星轨,沉声开口:“前有天象示警,紧接着伺候三皇子的乳母便疯了。朕决定在普救寺旁修一座静修殿,准许曲氏带着三皇子出宫修行。”
这话看似是在说处置结果,实则藏着几分试探与警示。允曲氏母子离宫,便是点明此事已尘埃落定,不论乳母的疯病是真是假、有无人为,都不会再追究下去。
孟姝听得明白,皇上既是告知,更是在看她的反应。
她垂手立在一旁,提神应对:“皇上思虑周全。普救寺清净,又有专人照看,既免了三皇子再受流言纷扰,也能让曲充媛安心修行,实是两全之策。”
“那姝儿如何看待这天象?”
皇上忽然话锋一转,索性将星象图完全展开,铺在御案上,朱红星轨在烛火下,似要映进人的眼底。
孟姝却未去看那图,只上前将案边的食盒轻轻提起。
她步至外间,将食盒搁在宫人备好的矮几上,转身回内室后,才缓缓开口:“臣妾近来抄写经书,曾看到经文中有一句,道是‘灵台方寸之地,一念清明则百邪皆辟,一念淆乱则万魅俱生’,当时只觉这句经文通透,如今想来,倒与眼下的事有些相合。”
她垂眸续道:“世间蒙昧者,愚愚然度日,懵懵然不知所以。每有祸福起落,皆谓冥冥有灵,或谓天谴,或谓神佑。岂知神鬼、星象,不过是人心有所思、有所惧罢了。”
“一念清明则百邪皆辟,一念淆乱则万魅俱生......”
皇上低声默念这一句,心头似有什么被点透,生出几分豁然。
孟姝伸手将那卷星象图轻轻卷起,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收一卷寻常的画轴。
待卷好后,她随手将其丢进一旁的敞口瓷瓶里,
而后抬眼看向皇上,目光清亮如星:“皇上坐拥万里江山,亦能与百姓同啖清粥。今旱魃为虐,君臣一心,便可裂石开渠。皇上,但使兆民执耒相望,何惧赤地千里?”
皇上闻言豁然起身,连带着殿内凝滞的空气都似被震散。
他望着孟姝,心神陡然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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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皇上,周大人已至殿外,正候着传召。”
景明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恰好打破了御书房内方才那阵微妙的寂静。
御案前,孟姝闻声回神,当即垂首屈膝谢罪,“求皇上恕罪,臣妾方才一时多言,妄议朝政与天象,逾越了后妃本分。”
皇上抬手相扶,未让她真个跪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素净的发顶,语气里掺了丝不易察觉的珍视:“姝儿何罪之有?你这一言,堪解朕百日烦忧。得遇姝儿陪伴在侧,是朕之幸。”
孟姝听得这话,悬着的心才轻轻落下,低声应道:“臣妾便不扰皇上议事了,这就去殿外见舅母,也好让她宽宽心。”
此时,候在殿外的周柏与绣云,得知孟姝就在殿内,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头的弦顿时绷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