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瞧着两人神色,连忙宽抚道:“周大人、周夫人莫要这般紧张。瑾妃娘娘在皇上跟前最是受宠,今夜若不是娘娘在殿内陪着,咱们这些当差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呢。”
周柏正想开口道谢,耳边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当即抬眼望去,只见孟姝身着素色宫装,裙摆轻扫过青砖,正从殿内缓步走出。
舅甥二人隔着几步距离相望,年许未见,彼此脸上都漫开欢喜激动之色。
周柏这两日在京中,耳朵里就没断过关于天象示警与后宫不宁的流言。他日日忧心,唯恐孟姝在宫中被流言波及。此刻仔细盯着孟姝的脸色,见她面色红润,眼底无半分憔悴,揪了许久的心才如巨石落地般瞬间定了下来。
绣云见了孟姝,先前攥得发皱的帕子终于松开。她悄悄伸手,在周柏腰间轻轻拧了一下,示意他莫要失了礼数。
“臣妇周氏,见过瑾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绣云福身见礼。
周柏得了提醒,也忙俯身欲行礼,可还未等他开口,孟姝已紧走两步上前,“舅舅、舅母何必见外。皇上还在殿内等着召见舅舅,您这就随景内官进去,莫让皇上久等。稍后述职结束,皇上会允咱们再好好叙话。”
景明在一旁笑着接话,“周大人,快随咱家去见皇上吧。”
周柏颔首,从身后跟着的阿壮手中接过厚厚一沓册子,定了定神,随在景明身后踏入大殿。
......
闵荣引着孟姝与绣云到了偏殿,先亲自拂了拂椅上的锦垫,又吩咐宫人将备好的茶点一一奉上。
待诸事妥当,她才屈膝行了个礼,轻声道:“娘娘、周夫人若有吩咐,只管唤奴婢们,奴婢与绿柳就在门外候着。”
说罢,便带着绿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殿门虚掩着,守在廊下听候差遣。
绣云无心打量殿内陈设,心里犹自有些不踏实,“娘娘,这两日京中流言沸沸扬扬,夫君忧心娘娘处境,但云夫人给我们传了话,说娘娘在宫里定无大碍......”
孟姝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忙拣着能说与绣云一一说了。
绣云听完,拉着她的手关切道,“没事就好。人人都想着进宫,可这宫里也着实危险的紧。”
“我们回京已有两日,吏部接了你舅舅的折子后就没了消息,也一直未得皇上召见,这回深夜传召,会不会......”
孟姝温声安抚:“舅母安心,舅舅述职并无问题,反而还可能有立功的机会。”
兖、豫诸州大旱,周柏任漕运转运使,主持漕运事务,应当多有助力。
皇上深夜传召,即便是存心见一见与“故人”容貌有几分相似的绣云,也断不会因此耽误政务。
绣云安下心,也就说起了庆国公府,语气里难掩唏嘘:“云夫人按娘娘的吩咐,事先与我透了些话,说庆国公府已故的大小姐,竟真真可能是姑母的女儿,乍一听,实在让人意想不到,心里头又惊又涩的。”
孟姝拍了拍她的手背,“皇上派掖庭令与御前侍卫去了一趟江宁,云夫人也透了些在京城查到的线索,估摸着童大人应是查到了什么实证,具体的皇上虽并未提及半分,不过......”
她顿了顿,笃定道:“端看皇上如此震怒,真相应与咱们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待会儿他见着舅母与庆知潼有五六分相似的容貌,两相印证,届时,庆昭仪与庆国公府...断然难以承受皇上的怒火。”
先说御书房内的情形,与孟姝推测的几乎分毫不差。
周柏身着朝服,立于御案之下,将近一年在扬州的政务一一如实禀陈。
从漕运河道的疏浚修缮,到盐铁税赋的核查厘清,条理分明,句句皆是实务。待说到关键处,他特意重点提及赵郡李氏覆灭后,扬州府着手重建的常平仓与岸口货场。
“启禀皇上,自李氏倒台,臣便牵头清点其侵吞的官仓粮米,现已将包括扬州、庐州、江宁等州府常平仓扩建一倍,可储粮三十万石。岸口货场也新修了七处共计十二座栈房,专司囤积赈灾物资,如今已能承接南北漕运的半数周转......”
皇上指尖轻轻叩着御案,目光落在周柏呈递的账册上,时而颔首,时而追问两句细节。
殿内只闻君臣间的对话声,伴着烛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这般议事,一晃便过了半个时辰。
待周柏禀陈完毕,皇上已握着朱砂笔,在折子上写下了十余条批注,或是对常平仓核验的补充指令,或是关于货场值守兵力调配的安排,显然已将漕运仓储之事,全然纳入了后续筹谋之中。
政务处理完,皇上搁下笔,抬眼看向周柏,目光多了几分赞许:“周卿任漕运转运使不过年许,便能将扬州沿线漕运梳理得井井有条,果真没让朕失望。”
周柏闻言,当即躬身垂首,“臣不敢居功。扬州能有今日之效,一则赖皇上圣明,铲除李氏门阀,为漕运除了心腹之患;二则靠同僚齐心,各司其职方能推进实务。臣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
他话音稍顿,想起此前云夫人的提点,便顺势话锋一转,双膝缓缓跪地。
“臣自离京赴任,与瑾妃娘娘已年许未见。今番难得入宫,心中实在挂念,斗胆恳请皇上恩准,容臣与娘娘说说话......”
这话递得及时,皇上按下心神,抬手示意周柏起身,自己也站起身,“总在御书房议事也闷。周卿随朕来,咱们去侧殿,也让你与姝儿好好叙叙。”
......
侧殿内。
绣云正与孟姝说起文姐儿,“眼下刚满三个多月,眉眼长得随她爹,瞧着文静,夜里却极精神,得抱着哄半宿才肯睡。”
她指尖轻轻比划着,又道:“等往后娘娘见过了,夫君还想着让娘娘为她取名,说沾沾您的福气。”
孟姝听得认真,闻言道“好”。
两人一说起孩子,眼角眉梢都染上鲜活的笑意,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闵荣恭敬的行礼声,
绣云身子倏的绷紧,连忙从椅上站起身,双手飞快地拂过衣袍下摆,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连襟口的盘扣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生怕仪容有半分不妥,失了臣妇的礼数。
殿门外。
自见过童薄递上来的密报中关于知潼的身世与当年蹊跷的死因,皇上心里实则已信了大半。到了眼下,他竟莫名有些挪不动脚步。
殿门被闵荣缓缓推开,暖黄的烛火从殿内漫出,落在皇上鞋面,他下意识抬眼望去,目光很快定在绣云身上,凝了片刻。
眼前向他行礼的妇人,甚至不用对方抬头,就已经与记忆深处那个总爱捧着书卷、立在梧桐树下的身影,一点点重叠。
越看,那相似之处便越清晰,眉眼间的气韵,足有五六分相像。
孟姝扶着绣云的胳膊,余光扫向对面,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
不过皇上很快便回过神,他侧身对周柏道:“周卿喜得千金,朕备了一副赤金长命锁。景明,将九鸾衔珠钗也取来,一并赐下。”
......
回到灵粹宫,已是戌时。
孟姝卸尽钗环,梳洗后换了一身月白寝衣坐在妆台前,静静候着消息。
这般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董明匆匆来禀:“回禀娘娘,皇上已传口谕,即刻召见庆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