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捧着盏安神汤轻步走入内室时,孟姝正仰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娘娘,”绿柳将汤盏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忍不住低声问道,“皇上明明已对皇后心生疑窦,为何方才不顺势应了贵妃娘娘的请求,下令搜查仁明殿?”
“不是不查,而是时机未到。”
孟姝缓声解释道:“仁明殿乃皇后正宫,代表中宫颜面与国体。若无铁证而贸然搜查,必将引起前朝后宫震荡,有损皇上圣明。皇上虽疑,却需权衡大局,不能仅凭揣测便行此激烈之举。”
“其二,今日种种,皇上已软禁皇后、封锁宫门,这已是极大的震慑。
若此刻再行搜查,便是将皇后逼至绝境。依我看,皇上不乏是在等,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或是等震北侯案尘埃落定,或是等仁明殿内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皇上要的,是一击必中,而非打草惊蛇。”
“原是这样。”绿柳恍然点头。
“这盏安神汤是贵妃娘娘吩咐冬瓜熬的,方子是何医正与简太医斟酌着开的,娘娘用些吧,瞧着您的脸色还有些发白呢。”
孟姝接过,心神放松下来后浑身浸满暖意,她浅浅啜了一口,抬眼看向绿柳,语气温和:“我本也没什么大碍,脸上的妆还是你给画的呢。倒是方才瞧见冬瓜急得脸都白了,你去叫她过来,咱们三个说说话,也让她安心。”
“——对了,云夫人前几日入宫时,带来了宝莲姑娘誊抄的账册抄本,就放在书房暗阁,你去取来。”
绿柳依言,很快便拿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孟姝后便转身去了小厨房寻冬瓜。
账册的内容孟姝都已经看过,她一页页翻至最后,确实没看到皇上口中提及的关于匈奴贡品流向的记录。
‘难道是云夫人后来得了消息,临时添补进去的?’
她盯着手中的抄本,心下豁然明朗。
这账册抄本,看似罪证确凿,实则存在两大致命缺陷:其一,在市井中传开造势的是抄本,并没有震北侯府的印鉴为凭,震北侯府大可以一口咬定是他人伪造构陷。
其二,账册所载皆为钱财往来,并无直接证据能证明震北侯本人知晓或指使了这些勾当。他完全可以将罪责全部推给江家,自称被蒙在鼓里,是江家借他之名横行不法。
但贡品,却是实实在在经了震北侯的手的。它的出现,如同棋盘上落下的一记绝杀,将震北侯与江家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再也无法切割。
定然是云夫人心思缜密,悄然补上这一漏洞,这才命人传抄散播开去。
这两日,云夫人应当已将消息快马传至临安。想来,侯府的人此刻已在护送秦宝莲赴京的路上了。
孟姝想通此节,禁不住暗暗叹服。
贡品之事如此隐秘,若非事先对江家乃至震北侯府名下的隐秘产业进行过极其深入的探查,绝难挖出此等证据。由此看来,唐显与云夫人这对夫妻,对震北侯府的谋划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光这份心机与耐心,就已着实令人心惊。
......
仁明殿。
杨美人与叶美人刚才还因奉皇上口谕,前来仁明殿为皇后侍疾而暗自欣喜,只觉得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岂料下一刻,仁明殿宫门便被御前侍卫重重封锁。
她们二人连带着一同被禁足于此,那点欣喜顷刻化为了惊慌与不安。
皇后愤恨之余,心力交瘁地颓然倒回床榻之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
杨、叶二人远远站在外间,两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凑近前去触霉头。
知雪进来将她们遣去偏殿,再回到内室时,脸上已满是忧色。
她低声道:“娘娘,是卫英亲自带人守在宫门外,说是奉皇上严旨,许进不许出。奴婢方才试图探问缘由,他......他面色冷硬,一个字都不肯多透露。”
“卫英是皇上的心腹,他的忠心,自然只对皇上一人。”皇后喃喃自语,声音飘忽而空洞,“本宫这些日子...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般境地?知雪,你说......是不是本宫从一开始,就不该再心存妄念,不该再折腾了......”
知雪闻言,眼圈瞬间红了,哽咽道:“娘娘,您又何错之有?若当初...若当初您那一胎能平安降生,如今健康长大的皇长子,本应是您的嫡出骨肉,您才是这后宫名正言顺的皇后。”
皇后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名正言顺?这深宫之中,何来真正的名正言顺。
“本宫自幼长于西南,十三岁随父回京。”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十四岁冬日那年,在庆国公府门外得遇皇上。”
那时的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将整个京城装点成一片素白。彼时的九皇子从庆国公府出来,那个挺拔的身影,就这样烙进了她十四岁的年华里。
后来她成了王妃,再之后凤冠加身,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
皇上予她尊荣、体面,独独吝啬一份真心。她曾满心以为,若生下皇子一切便会不同,可上天连这点微末的指望也夺了去。
如若不然,她又何须用这样的法子......
不,不是上天。
皇上从未期待过她的孩子,或许当年小产,也另有隐情。
她不是没有察觉。
她的父兄手握兵权,她若诞下皇子,外戚之势将如日中天,这是皇上绝不容许的。
就如纯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皇上向来疏淡,眼神里从未曾有过疼宠之意,反倒是对没有母族所依的瑾妃所出的大皇子,他日日惦念,寄予厚望。
非天意,实乃君心。
皇后眼底掠过一抹冷光,指尖无声抚上小腹。“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本宫从前只觉此句凄凉,如今方知字字染血。这深宫里的日月,从来照不暖人心。”
她眸中渐起寒意,抬手淡声道:“去请何医正过来一趟。”
......
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码头,江风微动。
一艘不起眼的客船舱房内,一位头戴帷帽的妇人静坐不语。临安侯府派来护卫的人乔装成寻常家丁守在门外。
这位妇人正是失踪已久的秦宝莲,她身前的案几上,端端正正摆着两本账册。
“三小姐,此行去津南,走水路需五个昼夜,我们少爷已派人给秦县令去信,届时自会有人接应您。”
秦宝莲轻轻应了一声,徐徐喘了口气,将账册仔细收进怀中,贴身藏好。
自离开豫州那日起,她便不再是江家妇。
同一时间,距京城五百里外的一处幽深山谷中。
周娘子与郑山一行人,已在此静静埋伏了整整三日。山风穿过林隙,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下方的狭长官道上。
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
为首之人正是奉旨回京的震北侯,他目光锐利,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常年征战养成的直觉,让他在这一片死寂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崖壁之上,周娘子透过枝叶缝隙紧盯着那面迎风的“蒋”字旗,眼神渐凝。
她屏住呼吸,与身旁的郑山交换了一个眼神。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