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废弃填海工地,b区地基加固层。
夜雨未歇,风从海面刮来,卷着铁锈和淤泥的气息。
骆天虹蹲在一处坍塌的水泥围挡后,指尖轻触地面,感受着地质雷达传回的震动频率。
显示屏上,一条幽深的波形曲线在三米深处骤然断裂——那里不该有空腔,这片区域二十年前就被灌注了高强度混凝土桩基。
可现在,它像一张被蛀空的牙床。
“不是施工沉降。”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是人为掏挖过的痕迹。”
身旁的技术员擦了擦眼镜上的水雾,确认道:“结构松动至少持续了七十二小时以上,最近一次扰动发生在六小时前。”
骆天虹眯起眼,望向远处那片模糊的灯光轮廓。
那里曾是丙十七号工程的临时调度站,如今只剩几间铁皮屋歪斜地立在荒草中。
他把图纸摊开在膝盖上,雨水顺着纸边滴落,墨线却清晰得如同刀刻——这张由老鬼提供的填海原始图,标注了一个从未公开过的地下通道网络,连接着主地基与一段已被填埋的老海堤。
他爹的埋骨点,就在这条线上。
“撤。”骆天虹突然起身,拍了拍手下肩膀,“不动土,不惊动。把雷达收了,按计划布控。”
五分钟后,三人小队悄然后退。
他们留下三台伪装成空气质量监测仪的运动感应摄像头,镜头正对那片异常区域。
设备外壳印着环保署标志,数据线接入附近一根废弃电杆,信号直连骆天虹的加密终端。
凌晨两点十七分,监控画面亮起。
红外影像里,四名身穿橙色反光工程服的人影穿过铁网破口,动作熟练得不像普通工人。
他们携带便携式金属探测仪,在雷达标记的位置呈扇形展开扫描。
领头者掏出一台手持钻机,刚要启动,忽然停下,低头查看证件夹。
黄志诚盯着手机传来的截图,瞳孔猛地一缩。
证件右下角印着社工署徽章,但编号格式错误——那是三年前已停用的旧版模板。
更可疑的是,这群人没有申报任何夜间作业许可,而该区域属于政府管制遗迹保护带,擅入即违法。
他坐在o记办公室,桌上摆着刚签发的临时稽查令。
举报信来得蹊跷,附带的视频片段只有三十秒,却精准拍到了其中一人掀开防水布时露出的一截烧焦木箱边缘。
“伪造政府项目?破坏考古遗迹?”他冷笑一声,把烟掐灭,“演得真像。”
但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警车驶入工地时,天边泛起灰白。
突击队员踹开铁皮屋门,无人抵抗——现场只剩散落的工具和一个半掘开的地洞。
黄志诚蹲下身,用手电照进坑底,泥土中混杂着炭化织物碎片,还有一枚被踩进泥里的金属铭牌。
他戴上手套,轻轻拂去污渍。
“丙1733”。
编号冰冷而清晰。
“封存所有物证。”他下令,声音压得很低,“拍照、登记,原样带回。”
没人注意到,他在离开前,用私人手机拍下了铭牌特写,按下发送键,收件人只有一个:陈昌。
陈昌是在图书馆开门前等在门口的。
他拿到照片后立刻调出失踪名单数据库,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才敲下搜索指令。
当“赵达成”三个字跳出来时,他的呼吸滞了一瞬——这个编号本应属于第一批清场工人,却因“档案遗失”从未列入正式赔偿名单。
他翻出昨天整理的家属联络表,拨通了那个标注为“消防局值班室”的号码。
接电话的男人声音沙哑,起初坚决否认父亲与丙十七有关。
“我爸是病退的,肺癌。”他说,“别再打来了。”
陈昌没挂断,只轻声说:“我们找到了他的铭牌。编号丙1733,就在你父亲最后上班那天佩戴的工装夹克内侧缝线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你怎么知道那个位置?”男人终于开口,嗓音颤抖。
陈昌闭上眼。“因为有人记得。”
当天下午,他站在一栋老旧唐楼的阁楼下,看着消防员赵志勇从一只蒙尘的皮箱里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混凝土块。
表面粗糙,边缘有明显凿痕。
“我六岁那年,我爸带回来的。”赵志勇说,“他说,这东西比命还重。要是哪天他不见了,就让我藏好。”
陈昌将样本送检,六小时后,实验室传来结果:混凝土核心嵌有一枚微型金属胶囊,经x光扫描,内部藏有缩微胶片。
冲洗还原后,是一张丙十七项目的原始设计图——图上明确标注:“须彻底清除原有桩基及附属结构”,并在地基下方画出一片密集的十字符号阵列。
坟区。
不是推测,是规划文件上的明文指令。
他们早知道下面埋着人。
深夜,阿玲正在便利店值晚班。
玻璃门外,城市灯火稀疏。
她低头整理货架,忽然听见收银台后的老式座机响起。
铃声尖锐,不合时宜。
她皱眉拿起听筒,那边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电流杂音,像是某种老式电台的背景底噪。
然后,一个极其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是阿泽的妹妹吗?”
她手一抖,差点摔了话筒。
“你哥哥死前去过一个地方。”对方继续说,语速缓慢,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感,“我把坐标发你手机。如果你想知道他为什么非去不可……就去看一眼。”
电话挂断。
阿玲怔在原地,心跳如鼓。
她缓缓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未署名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六个数字,一组经纬度。
窗外,一辆单车静静停在路灯下,车筐里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和阿泽小时候在油麻地天桥下的合影。
风吹起照片一角,露出背面一行褪色的铅笔字:
“守夜人,不能睡。”夜雨初歇,山雾未散。
西贡北麓的林间小径被露水浸得湿滑,阿玲踩着单车,车轮碾过腐叶与碎石,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
她胸口揣着那条短信里六个数字换算出的坐标,像揣着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整晚无法呼吸。
风从背后推着她,仿佛有什么在催促。
她知道不该去,可哥哥临死前最后拨出的三通电话,全打向这片无人区;他手机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是这山脚下一块刻着“丙十七”的水泥界桩。
如今,有人用他的记忆引她前来。
她在密林深处停下。
眼前是一间歪斜的猎人小屋,屋顶覆着青苔铁皮,门框上挂着生锈的捕兽夹,看似荒废多年。
但门前泥土上的脚印是新的——不止一双,方向不同,像是曾有多人来过又离开。
更奇怪的是,窗缝里没有积灰,锁扣有轻微撬痕。
阿玲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内出乎意料地整洁。
一张木桌居中摆放,上面蒙着防尘布,底下压着一台老式8mm胶片放映机,金属外壳泛着冷光,接线连向墙角一个稳压电源箱。
她颤抖着手打开开关,机器嗡鸣启动,镜头投射出一片晃动的白光。
她翻找片刻,在桌底暗格摸到一卷胶片,标签上写着:“95.11.03 夜班实录”。
她将胶片装入机器,按下播放键。
影像跳动数秒后稳定下来:雨夜,重型起重机在泥地中缓缓移动,强光灯照亮一群穿蓝色工装的工人。
他们正将一个个鼓胀的黑色水泥袋吊起,放入早已挖好的深坑。
每一袋都沉重异常,落地时发出闷响,像装着不会挣扎的活物。
镜头拉近,一名监工模样的男子侧身指挥,西装笔挺,伞由随从撑着。
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滴落,那人微微抬头——
阿玲猛地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周慕云。
年轻的周慕云。
尚未成为今日权势滔天的幕后操盘手,却已透出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画面继续:其中一袋水泥破裂,露出半截苍白手臂,指甲乌紫。
工人慌忙补漏,监工皱眉看了眼手表,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有人递上记录本。
他签字时,镜头恰好捕捉到签名栏上的名字缩写:Z.m.Y。
阿玲掏出手机,屏住呼吸拍下关键帧。
就在此刻,屋顶传来异响。
她关掉放映机,迅速拔下胶片藏进内衣夹层。
刚冲出小屋,头顶便掠过一道无声黑影——一架小型无人机悬停林梢,红外探头正缓缓转向她所在方位。
她翻身上车,猛踩踏板。
身后传来引擎轻响,不是汽车,更像是改装电摩。
她不敢回头,只凭直觉钻入一条陡峭支道。
信号格接连消失,手机忽然震动,一条加密信息弹出:
「基站断电三十秒,走东坡旧采石路。」
发信人未知。
几乎同时,整片山区灯光熄灭,无人机失去导航信号,失控撞向树冠。
阿玲借着微弱天光冲出林带,心跳如雷,手中紧攥着那卷胶片——它还在发烫,像刚从某具尸体上取下的遗物。
而此时,另一辆车正静静驶入小屋前空地。
李俊熄火下车,脚步沉稳。
他没开大灯,也没走近屋子,只是站在十米外,凝视那扇虚掩的门。
风吹动他衣角,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喷灯,缓步走入。
屋内残留着胶片灼热的气息。
他扫视一圈,在放映机旁发现一张撕剩一半的日志纸。
展开看去,角落一行潦草字迹刺入眼帘:
“知情者九人,已处理六。”
笔迹熟悉至极。
林怀乐。
他嘴角微扬,眼中无怒,只有冰封般的确认。
他没碰胶片,反而点燃喷灯,火焰舔舐过机器齿轮与电路板,火光映照墙上斑驳水泥。
烧尽后,他抽出炭笔,在焦黑墙面留下一句涂鸦:
“这里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掏出手机,拨通黄志诚号码。
“你该查查,”他声音低哑,“为什么一个黑帮卧底,会有权调阅政府施工日志?”
挂断,上车,驱离。
山路蜿蜒,后视镜中,一辆无牌面包车悄然浮现于雾中弯道。
车顶横绑着三把铁锹,刃口朝前,如同祭旗。
而在警局档案室的电子终端前,黄志诚指尖停在搜索框,输入“丙十七 + 童工名册”,回车。
屏幕闪烁片刻,跳出一份扫描件。
泛黄纸页上,编号#042登记着一个名字:林阿狗,十二岁,籍贯潮阳,录入日期:1994年3月7日。
岗位栏写着:临时辅助岗。
月薪:三百港元。
档案末尾有一行手写附注,墨色陈旧,却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