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所有人到了陆远景的营帐。
夜色如铁,沉沉压城。边关的风裹挟着沙砾与寒霜,呼啸着撞击营帐,发出“噼啪”闷响,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外部叩击着这方寸之地的最后防线。帐外,巡逻的士卒脚步沉重,甲胄碰撞声在寂静中回荡,如同命运的鼓点,一步步逼近。营帐顶部的狼皮旗帜在狂风中撕扯,猎猎作响,宛如困兽低吼。
掀开厚重的毛毡帐帘,一股混杂着松脂、陈旧羊皮卷与金属锈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营帐内,灯火通明,数十盏青铜灯台整齐排列,灯芯燃烧着动物油脂,火焰跳动不息,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鬼魅游走。灯光下,营帐已被彻底改造——中央整齐排列着十余张黑漆木案,案面光滑如镜,映出跳动的火光,每张案前都备有笔墨纸砚,甚至连沙漏、竹尺、测时日晷都一应俱全,仿佛不是军营,而是一座被遗忘在战场上的古老书院。
陆远景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提前把营帐内的陈设弄得和教室一样。墙边立着高大的乌木书架,层层叠叠堆满了竹简、密报、舆图,最显眼处,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形势图”,以朱砂与墨线勾勒,山川、关隘、兵力布防尽在其中,边缘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那是前夜斥候带回的最后情报。
所有人一看是这个场景,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那规整的坐席、森然的秩序,瞬间将他们拉回少年时被父王逼着听讲经学的日子——那种被束缚、被审视、被规训的感觉如毒蛇缠心。正常人哪有喜欢上课的?尤其是此刻身处绝境,命悬一线,却还要端坐听讲,仿佛不是来赴死,而是来考取功名。
不过他们还是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动作迟缓,神色各异——赵四海一屁股坐下,手按腰间横刀,刀柄上的铜环轻响,眉峰紧锁,眼神如鹰隼扫视四周,仿佛随时准备拔刀斩断这荒谬的“课堂”;慕容云逸轻抚案角,指尖微颤,似在回忆与腾孝共饮烈酒的往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韩月儿则静静落座,素衣如雪,目光如水,却暗藏锋芒,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仿佛在计算每一分危险;宫莎艳坐在最前,红裙如血,唇色却苍白,像一朵开在坟头的曼珠沙华,美得惊心,也冷得刺骨。
陆远景见此,整了整玄色长袍,缓步踱至前方高台。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所有谎言。他背手而立,衣袖拂过案沿,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微微摇曳,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分明的轮廓——一边是光,一边是暗,宛如阴阳两面。
“嗯!很好!跟我的预料大差不差。”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在人心上,清晰得不容忽视,仿佛连空气都在共振。
“行了别卖关子了。这个场景让我很不舒服。”赵四海皱着眉头说道,声音粗哑,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一样,带着边关老兵特有的暴躁与不耐,“我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坐在这儿听你讲课,像个待考的书生。”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有人低声哼了一声,有人揉着太阳穴,似在压制烦躁,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不舒服就对了。”陆远景缓缓开口,声音陡然转冷,如寒泉滴落石上,“因为我们现在要谈论的问题,关乎生死,关乎权谋,关乎一个足以颠覆大良国的惊天布局。咱们现在的处境用不着我废话,各位心里也清楚。被围困于边关,粮草将尽,内无援兵,外有强敌。腾孝大军压境,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被推入棋局的卒子,连退路都被封死。”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仿佛在确认谁已动摇,谁仍可托付。
“我知道各位到这里是来寻求一个答案,同时也是一条生路。之前我说过,面对敌人两面夹击,拼命成了唯一的出路。相信各位也都做好了拼命的打算。那么闲话少说,各位请看。”
话音落下,他猛然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划。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响起,四周灯火骤然一暗,随即,一道幽蓝色的光柱自地面升腾而起,如龙腾九霄,直冲帐顶。光晕扩散,化作一幅巨大的全息投影悬浮于众人头顶——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兵力布防尽在其中,光影流转,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呼吸。中央赫然写着七个大字:
“攻占大良国行动方案(第一版)”
字体猩红如血,边缘泛着金芒,仿佛是用无数亡魂的怨念写就。投影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目标:三个月内破都城,废君主,立新政。” 字体细密如针,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看到这个标题,在场的人都有点懵。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停了一瞬。
毕竟之前他们认为,他们此刻应该和腾孝拼命才对。攻占大良国?这是反了天了!那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国度,是祖宗社稷所在,是权力的中心,是他们一生都在守护的都城!
慕容云逸率先开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攻占大良国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对手不是老腾吗?我们不是该联手抗敌,或者……至少先活下来再说?”
“当然不是。”陆远景冷笑,目光如冰,“他充其量就是一枚棋子,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罢了。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一个藏在暗处,操控一切,连你们王室都被蒙在鼓里的存在。他设局,我们入局;他出招,我们接招。若再按常理出牌,必死无疑。”
“你这个话我不明白了。能不能解释一下。”慕容云逸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试探这阴谋的深度,也像是在压抑内心的震颤。
陆远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可以,”他缓缓道,“不过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问吧。”
“一开始这个任务是你提议的对吧?”
“没错。”慕容云逸低下头,声音沉了几分,带着自责,“是我对不起大家,把各位拉到这浑水上来。若非我轻信旧友,也不会落入这般绝境。”
“行了,别岔开话题。”陆远景声音一厉,如刀出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继续回答我第二个问题——这个任务,是你自己找的吗?”
“当然不是。”慕容云逸抬眼,目光恢复了几分储君的威仪,“我好歹也是一国储君。这种小事儿自然是交给手下人。我当时立即找到了商会,让他们帮我筛选合适的行动任务。”
“所以,这个任务是商会推荐给你的是吧!”
“算是吧。”他苦笑,嘴角扬起一抹讽刺,“其实也是挑的。当时也有其他的选择摆在我面前。不过我还是选择了腾孝的任务——因为……我和他很熟。我以为,至少他不会害我。”
“因为你和他很熟。”陆远景重复一遍,语气意味深长,仿佛在咀嚼这四个字背后的千钧重量。
“没错。”慕容云逸点头,“我们自幼相识,曾同窗读书,共饮烈酒,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虽然后来因政见不合反目,但我以为……他至少还存着一丝旧情。”
“那么,”陆远景目光骤然锐利,如剑出鞘,“知道你们很熟的人,有多少?”
慕容云逸皱眉思索:“不清楚……大概整个王宫的人都知道吧!毕竟我曾经因为他和父王大吵一架,当庭撕碎奏折,直言‘若逐腾孝,国将不国’。也因此,父王盛怒之下把他发配到了边疆。”
帐内一片死寂。烛火跳动,映得众人影子在墙上扭曲摇晃,宛如群魔乱舞。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七零六’里,慕容家商会是你王室的产业,是吗?”陆远景再问,声音低沉却如雷滚过。
“没错。”慕容云逸正色道,“严格来说,商会所有人都是我的亲戚。只不过他们是旁支,不能从政,所以只能行商,替王室敛财、通消息、掌暗线——他们是我们的耳目,也是我们的影子。”
“所以,这些人都有贵族身份。”
“没错。”
“腾孝官职几品?”
“从五品。”
“好。”陆远景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如寒刃出鞘,“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一个边境的、从五品的、基地长,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将他的任务准确摆到你的面前?并且还能让你挑中?”
话音落下,帐内鸦雀无声。
只有风声穿过帐缝,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极了冤魂的哭诉。
慕容云逸闻言,脸色骤变,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他盯着那幅全息地图,瞳孔微微收缩——他终于明白了。
一个从五品的小官,怎么可能越过层层筛选,精准地将自己的任务送到储君手中?除非……有人在商会内部运作,有人在王室旁支中打通关节,有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一步步走入死局。
“所以这件事本身就不是腾孝一个人能谋划的。”韩月儿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雪落寒潭,却字字如刀,“他的背后必定有人,而且身份不低,甚至是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此人必定是贵族,还必须是慕容家的嫡系,或者至少能号令商会旁支。否则,根本驱使不动那张盘根错节的商业网络。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一场借刀杀人的政变。”
她话音未落,宫莎艳已猛然拍案而起!
“砰——!”
木案裂开一道细缝,茶盏震落于地,碎成数片,茶水如血般溅开,弥漫出苦涩的茶香。
“何人如此大胆?!”她怒目圆睁,红裙翻飞,如烈火燃烧,“竟敢设下如此圈套暗害夫君!若让我查出是谁,定叫他生不如死,诛其九族!”
“这不是重点。”陆远景声音陡然压低,却比雷霆更震人心魄。
他一步踏前,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分明的轮廓,一边是光,一边是暗,宛如阴阳两面。
“重点是——此人藏在暗处,而我们,暴露在明面。我们的每一步,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设局,我们入局;他出招,我们接招。若再按常理出牌,必死无疑。”
他缓缓扫视众人,眼神如刀,一字一顿:
“所以,要想破局,就必须跳出他的包围圈,另辟蹊径——既然他要我们死在腾孝手里,那我们,就反手攻下大良国。让他亲手布下的棋局,变成埋葬他自己的坟墓。”
帐外,风雪骤起。
雪花如刀,割裂夜空,拍打着营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即将掀起的权谋风暴低吟。
而帐内,那幅猩红的作战方案仍在缓缓旋转,山川河流之上,一道金线正悄然延伸,直指大良国都城——那座金瓦朱墙、藏尽秘密与罪恶的权力中心。
烛火摇曳,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他们不再是逃亡者,不再是棋子。
他们是——反攻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