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卢清哲拖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不容抗拒的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知远此言差矣,听闻你在贡院受寒,病了好些时日,身边尽是些粗手笨脚的男仆和侍从,如何能精心照料……至少这一路,林姑娘也离得远,有几个细心妥帖的女子在身边,起居饮食也能周全些!莫非……”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你要拒绝为兄这份心意?”
卢清哲不知为何脑海中闪出林暖的笑容,几年不见,也不知此时如何了,若真没活下来,倒也可惜……他说不清是想要陈行宁接受这两个侍女还是怎样,他只是想知道他们各自的选择,倘若陈行宁真的做了对不起林暖的事,林暖又会怎么选择?
陈行宁藏在大氅下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牙关紧咬,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龈摩擦的“咯咯”轻响,心间有一股难言的悲怆,却又被他死死摁住。
这才是真正做“棋子”的第一天啊!没有一个旗手会放松手中的棋子,除非是弃子,他懂……
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学兄关怀,知远感激不尽。只是……病体确已康复,实在不敢再劳烦府上。况且……”他再次强调,“江南之行,多有险阻,实在不宜带女眷。”
“人,我已经交给你了。”卢清哲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在完成一个不容置疑的交接仪式,“至于如何安排,是你的事!知远,记住!待吏部铨选定了你的官职,自会有人与你交接后续事宜。”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行宁一眼,转身走回主位,端起了茶盏,那姿态已是送客。
陈行宁只觉得一股疲惫和窒息感袭来,眼前甚至微微发黑,他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温暖如春的厅堂,穿过中庭时,料峭的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脚步竟有些虚浮踉跄。
一直守候在二门外的秦云飞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他。
陈行宁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指死死扣住秦云飞结实的小臂,力道之大,几乎要透过厚厚的棉衣嵌进肉里。
秦云飞感觉到臂上传来的痛感和陈先生身体的微颤,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撑着他,目光警惕地扫过默默跟在陈行宁身后出来的那两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姣好,衣着得体,低眉顺眼,却像两道无声的影子,紧紧缀在他们身后。
回到下榻的客栈,陈行宁紧绷的神经似乎瞬间断裂,中进士的兴奋,知道江南瘟疫的害怕,面对卢清哲的无奈和寒症后身体的虚弱一并涌上,支撑着他的力气瞬间抽离,几乎是跌坐在床边,随即又昏昏沉沉地躺倒下去,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秦云飞脸色凝重,立刻吩咐林贵去请大夫,他刚安置好陈行宁,那两名被强塞过来的侍女便想上前伺候,一个端着水盆,一个捧着热巾。
“两位姑娘,且慢!”秦云飞的声音有些莽,却异常坚决,他不知何时已抱着自己的佩刀,像一尊门神般杵在床边,恰好挡住了侍女的去路,看似随意地用指尖摩挲这刀柄,动作却透着不容忽视的阻隔意味。
很有眼力见的林贵更是直接,身躯往床榻外侧的脚踏上一坐,几乎堵死了所有靠近的空间。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大人歇息,不喜人打扰。这两位……姑娘……辛苦,也请回房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行。”
一旁的强哥儿也马上跟着林贵一起坐到了脚踏上,下巴一抬,双手抱胸,甚是神气!
这让两个侍女面面相觑,端着东西进退不得,最终只得在秦云飞冷淡的目光下,悻悻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内只剩下陈行宁压抑的呼吸声和秦云飞三人沉默的守护。
窗外,京城早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呜地吹过,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艰辛与未卜。
那两名被安置在客房的侍女,如同两颗被强行嵌入的棋子,无声地昭示着卢清哲无处不在的控制与试探。
而关于林暖的消息,依旧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杳无音信。
陈行宁在客栈的榻上又昏沉地躺了三日,那场贡院留下的寒症仿佛附骨之蛆,又因心中郁结难舒而反复纠缠。
勉强灌下几副苦药,靠着林贵和强哥寸步不离的精心照料,才总算攒下几分气力。
那两个卢府送来的侍女,始终被秦云飞客气而坚决地挡在外间,他们都是泥腿子,只知道陈先生是林姑娘的未婚夫,也没有陈先生那难以推拒的无奈和愤懑,反正拦着就拦着了呗。
选官之日迫在眉睫,容不得陈行宁再缠绵病榻,这几天虽然病着,但精神尚可,他也想清楚了好些事情。
先迫使自己镇定,现在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他相信阿暖!
归恒道长不是也说阿暖福自天生,平安顺遂!再说云海道长也跟着去江南了,到底身边有医者,总归保障大一些。
他现在要快快好起来,赶紧选官去江南!
他整理衣冠,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未褪尽的青黑,下颌线条因消瘦而显得愈发冷硬,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有火焰撑着他。
他得摆正心态,不管怎么样,卢清哲对他有提携之恩,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怨恨的,做好自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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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似乎是为了确定江南的消息,候官的时间稍稍长了些。
吏部衙门里,新科进士们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忐忑与各种算计。
陈行宁的出现引来不少注目,二甲十六名的光环和他此刻病恹恹却难掩清俊的仪容,再加上寒门出身却已是明确的卢氏附庸,这种矛盾感倒让他被部分人聚焦了一会。
不过能走到这里的人除了几大世家的附庸就是世家子弟了,所以也就是个附庸的寒门罢了,运气好,过个百八十年混个小世家,与大部分世家子弟而言那只是起点罢了。
一甲先选,二甲再进,最后才是同进士。
大部分一甲都是留京任职,轮到陈行宁的时候剩余大部分的官职基本都在江南。
吏部官员唱名,询问他意向时,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下官请赴江南东道越州县。”
“越州倒是不错!”吏部官员笑了笑,不再多言,提笔记下。
这一步,既是卢清哲的安排,也是陈行宁内心最迫切的选择,阿暖在那呢。
松阳书院二甲孙玉铭二甲二十三名,上前选了广陵府承务郎,与陈行宁拱了拱手,说道“知远,咱可是邻居,到了江南守望相助!”
“这是自然!恭贺学兄!”
“要说这北地还是太冷了,知远保重身体!江南见!”
“江南见!”
……
选官尘埃落定,回到客栈不久,便有人来访。
来人自称卢震,约莫三十出头,身材精悍,目光锐利如鹰,一身劲装虽不显奢华,但行走间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沉稳与隐隐的倨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精神抖擞的随从。
“陈大人!”卢震抱拳,语气是世家对“自己人”特有的那种既带着尊重又透着平等甚至审视的口吻,“奉少主之命,特来拜会!此乃随大人赴任越州的人员名单及简要情况,请大人过目。”他递上一份厚厚的名册,纸张厚实,墨迹簇新。
陈行宁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他翻开,首页便是“卢震”二字,职位赫然写着“县丞佐贰”。后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足有三十六人,涵盖了幕僚、书吏、护卫、医士、工匠……甚至还有几个标注擅长“庶务”的,这哪里是简单的“随行子弟”,分明是一整套精干、且完全属于卢氏的人马班子。
“卢大人辛苦!”陈行宁面上不动声色,“此番有劳诸位了。”
“职责所在。”卢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陈行宁略显苍白的脸,又瞥了一眼守在门边的秦云飞等人,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大人身体要紧,需好生将养。赴任事宜,少主已有详细安排,待大人身体康复,卑职再与大人详细禀告!若有任何需用,大人只管吩咐。”他姿态恭敬,话语周全,但那份骨子里的主导感却挥之不去。
“辛苦卢大人!”
卢震笑了笑“对了,少主让我转告林姑娘无事,请放心!”
“当真!”陈行宁猛地抬头,惊喜道“谢谢卢大人带来的好消息。”
送走卢震,陈行宁坐在窗边,窗外是京城午后依旧带着寒意的天光,他摩挲着那份名册,指尖冰凉,此刻他的心情是平静的,因为阿暖无事。
至于这三十六人,是卢氏给他插上的翅膀,也是牢牢拴在他脚踝上的锁链,他知道,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此次春闱,卢氏一门,除他之外,还有一位耀眼的一甲第八名,四位位列二甲的英才,再加上依附卢氏的小世家及寒门出身的进士、同进士,数量颇为可观。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卢氏的力量推动着,如同种子般撒向刚刚经历浩劫、权力出现真空的江南东西两道。
明面上,他们是去填补地方官衙的职缺,协助恢复民生,填补大疫造成的“劳力”缺口。
但陈行宁心如明镜——这哪里是填补劳力?这是一场规模浩大的、以朝廷新政为名、行势力划分之实的政治迁徙!
卢氏子弟及其党羽,将成为嵌入江南肌体的楔子,牢牢占据关键位置,将卢氏的影响力从北向南,深深扎入这片富庶却又饱受创伤的土地。
当然,卢氏绝非唯一的下棋者。
陈行宁今日在吏部门外等候时,便隐约听到几位官员低声议论:“……听说没?二皇子殿下似乎也要动身了,江南就藩,怕不是巧合……”
“……何止!谢家、王家、还有那几位阁老的门生故吏,哪个不是摩拳擦掌?江南这块肥肉,刚被瘟疫刮掉一层油皮,如今正是抢着下刀子的时候……”
“……分一杯羹?怕是都想端走最大的那碗!”
这些话语碎片,印证了陈行宁的判断,江南的炼狱景象尚未褪去,权力的盛宴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场。
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卢清哲所谓的“彻底拿下江南”,背后是无数只手在角力、在分割,而他陈行宁带着卢氏的“种子”,即将踏入的,正是越州!
不管怎样,越州都有他的爱人,只要他们在彼此身边,日子总不会很差!
他低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里泛起一丝腥甜,他默默地咽下去,端起桌上的药盏,一口喝了下去,他得赶紧恢复。
前路艰险,强敌环伺,自身病弱,而阿暖……还在等他。
他放下药盏,指节泛白握紧盏壁,目光却穿过窗棂,投向南方那片未知而沉重的天空。
冬末初春的风,裹挟着庭院里未消的寒意,在门扉开合的瞬间寻隙钻入。
秦云飞护送卢震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回廊转角,内室门口那层由林贵和强哥儿勉强维持的“防线”便告瓦解。
两个侍女——一个穿杏黄衫子,另一个着水绿罗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趁机端着朱漆描金的点心盘子,腰肢款摆,如风中弱柳般娉娉袅袅地闪进了里间,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脂粉香气,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被卢管家指派给这位新晋的陈大人,这位大人虽不及自家世子那般容颜惊世绝伦,但亦是仪表堂堂,儒雅中透着清正。
眼下官职或许不算显赫,但对她们这等身份的小侍女来说,若能攀附上做个得宠的妾室,已是天大的造化。
更让她们心头火热的,是管家私下透出的那点“贴心话”:“陈大人的夫人?卢光认的义女罢了,算个什么正经主子?况且……人还活没活着都不一定呢!你们啊,机会大着呢!”这话像一颗种子,在她们心底疯狂滋长——义女,终究是外人!这后院的空缺,不正该由她们这样懂得伺候的人来填补么?
初春清冷的日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斜斜照入,在光滑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微寒的光线恰好落在窗下案几旁端坐的男子身上。
陈行宁身着素色常服,身形略显单薄,脸上带着病后初愈的苍白,正定定地看着窗棂。那光影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薄唇微抿,纵然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病弱之气,却依旧难掩那份如玉如竹的澄澈风华,仿佛周遭的寒意都被他周身沉静的气度隔绝开来,自成一方风光霁月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