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涛几人的父母们,起初心里都悬着块大石。
毕竟江南远不说,危险也不少。
他们连夜翻箱倒柜,把小儿子攒下的寄回来的碎银子都包好了,想着若女家嫌远,总得拿出些实在的“诚意”来打动。
媒人穿梭着递话儿,几个老父亲在村口老槐树下碰头,烟雾缭绕里满是愁绪。
谁知,事情竟出奇地顺当。
那些个女方家里一听男方是在“给官爷夫人做工”,还是那新进陈进士大人的夫人,眼睛登时亮了。
去江南怎么了?那可是跟着体面人!女娃子去了那富庶地界,凭这层关系,说不定倒时也能给家里留了香火情,还能帮衬着家中一把,怎么不算是长长久久的倚仗呢!
彩礼重要,但这一条路子也很重要。
媒婆回话时,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哎呦,老嫂子几个别愁,人家姑娘家啊应承啦!别说没见过男娃,就凭着能被官家娘子亲自带去江南,好多姑娘家都愿意。嘿嘿……没准将来还能混个管事娘子当当……”
“哎呦,可谢谢王媒婆了!这点心意收着,买些茶点。”
王媒婆拿起钱袋子掂了掂,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那我可在这恭喜几家了!到底要去江南成亲,可不能委屈了姑娘家啊。”
“要的要的!你放心!”
所以,当冯三叔、张二伯他们领着四个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但明显带着拘谨和羞涩的女娃娃来到林家院子时,那份忐忑早已被一种庆幸取代。
他们搓着手,陪着笑,把姑娘们推到前面,话里话外都是恳求林暖:“暖丫头啊,你看……这新媳妇就劳烦你,带她们一道去江南吧,孩子们……都盼着呢。”又把大儿子拉出来说“咱老的年纪大了,拦着让娃他大哥当长辈撑撑场面,也好过咱一个人都过不去。”
林暖点了点头,随后目光扫过那几个低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对未来既茫然又隐含一丝希冀的女孩,又看了看几位长辈脸上混合着恳求与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没多说什么,只平静地道:“若她们有谁不愿意去,不强求。我可以让明涛他们几个回来,在本地安顿。”
“愿意!愿意!都愿意的!”冯三叔抢着答,声音急切得像是怕林暖反悔,“二虎闺女……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是啊,哪能不愿意呢?江南再远、再陌生,甚至传闻中可能有凶险,此刻都抵不过家中“最要紧的事”——给小儿子们把媳妇安顿好。
至于孩子们背井离乡的惶恐?那也只能压在心底了,能为儿子们办成这件大事,已是他们为人父母眼下能做到的极限
周越的父母,倒显得格外淡定些。
估计是周越回家时已透过底,他们不急不躁,只像寻常串门般到林家拜访林二虎,唠着闲嗑,临了才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嘴:“二虎啊,孩子在外头,你看着长大也多照应。让他们勤快些,多攒点银钱……等差不多稳当了,记得带媳妇儿回来认认门儿。” 话虽轻飘飘,意思却明白周越在江南娶媳妇这事他们是认下了,但也盼着根儿能落回五井村。
而夏一丰的心思,在回到越州后,简直是摊开在日头底下晒着了。
他几乎长在了林暖三婶家的小院里,劈柴担水、修篱笆、赶集采买,凡是力气活儿,他全包了。
对着林阳,那眼神更是藏也藏不住,热切得像烧着两团小火苗,说话时不由自主放柔的语调,连四婶家老串门的小黄狗都似乎察觉了,总爱在他和林阳之间打转。
这情形,林暖看在眼里,她找了个午后阳光正好的间隙,把林阳拉到院中凉亭。
“小阳,”林暖轻声问,“一丰的心思,你可明白?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林阳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那只少了根手指的手藏到身后,又慢慢地挪到身前,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残缺的部位。
她沉默了很久,眼神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想起当年自己受伤时的无助?还是顾虑自己这残缺配不上夏一丰的赤诚?亦或是别的什么心事?
半晌,她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二姐……再等等吧。前几日,一丰哥也……也跟我说了。可阿爹没了,我也没心思……”
林暖心中一紧,伸手稳稳握住妹妹那只带着伤痕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力量。
“没事,小阳,”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柔,“姐支持你!嫁娶是人生大事,心意最重要,你若真无意,咱们就大大方方说清楚,没关系。至于三叔,他在天之灵更多的是希望你能幸福……”
“二姐,我只是觉得自个……”林阳的声音带了点哽咽,自卑像藤蔓缠绕上来。
“小阳!”林暖打断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听好,你是最好的!别老是把过去压在心里。姐知道了你的意思。不过,既然你还没想好,也得跟你一丰哥把话说明白,别让他空等,也别误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嗯。”林阳抬起头,用力点了点头。
后来林阳是否去找夏一丰说清楚了,旁人不得而知。
只知自那以后,夏一丰在林堂家小院出现得更勤快了,干活儿也更加卖力,眼神里的炽热非但没减,反而更加坦荡。
那是一种明晃晃的“明恋”——无论你应允与否,我的心意就在这里,如日升月恒,坦坦荡荡。
村里人都说“烈女怕缠郎”,林阳的心湖似乎还未被这执着的热情搅动,倒是三婶和林堂,私下里跟林暖念叨过好几次。
“暖儿,你看一丰这孩子多实在!人勤快,心眼好,知根知底的……就不知道小阳怎么想……”
“二姐,一丰哥对三姐是真的好!比那些媒婆说的强多了!”
林暖每每只是听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却不轻易接话。
旁人的姻缘她或许乐见其成,但林阳不同。这是她从小护着的妹妹,经历过伤痛,心思也更重。
她希望妹妹的选择,是遵从本心,而不被任何人的期待或“好”所裹挟,林阳的幸福,值得等待她自己真正点头的那一刻。
在五井村盘桓的半月时光,林暖并非只料理家事。
她抽空拜访了上元镇几位有头有脸的乡绅,尤其是曾对林家多有照拂的方骋。
在方家的书房里,林暖再次描绘着江南的机遇与前景,当然还有风险。
方骋这位见过世面的老大哥,捻须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拍板:“好!这步棋值得走!”转头便吩咐管家,“去,叫三爷来,让他备足银两,跟着林娘子去江南!挑上等田,多置办些!”
诸如广丰酒楼的东家刘大官人,还有其他几位心思活络的商客,见方家都如此果断,哪还坐得住?纷纷找到林暖,表达了强烈的投资意愿。
至于风险?做哪行没风险!关键在于跟谁走。
给新科进士陈老爷的夫人林暖捧个场,结个善缘,这份“香火情”的价值,可比眼前那点银钱风险要紧得多!商人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五月初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五井村村口已是一派忙碌景象,牛车、骡车套好了,行李捆扎得结结实实。
与三年前那场充满未知、带着几分懵懂与未知的远行相比,这一次的队伍壮大了许多。
姑娘们眼眶微红,努力忍着离家的泪,也带着对未来的忐忑与憧憬。
方三爷带着几个精干的伙计和沉甸甸的银箱,刘大官人派出的管事也带着人手加入了队伍。
夏一丰的身影依旧忙前忙后,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追寻着那个安静整理行装的清瘦身影。
林暖站在队伍前头,晨曦勾勒出她沉静而坚定的侧影。
她环视着眼前这些将命运与她再次紧密相连的人们——家人、乡亲、未来的伙伴、踌躇满志的投资者。
三年前,他们为了生存和前路奔赴;三年后,他们带着希望与谋划奔赴。
“启程吧。”林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车轮碾过村口的黄土路,扬起细细的烟尘。
故乡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也是更复杂的挑战与机遇,他们的故事,正翻开更加精彩纷呈的新篇章,向着烟雨江南,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