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带着林氏一众人,连同明涛他们几人的兄长和未婚妻们,浩浩荡荡地下江南。
队伍里还融入了方三爷、刘大掌柜等人及其手下,人数颇为可观,行进间自成一道风景。
林氏这边,一辆马车载着女眷和幼童,两辆板车则驮着沉甸甸的家当行李,连老父亲林二虎都不得不蹭在方家那辆宽敞些的马车里。
林暖却是一身利落的靛蓝色劲装,头戴轻纱围帽,飒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这些年行走在外,骑马赶路已是常事,她信奉的是:只要需要,没什么学不会。
此刻,她与秦云飞并辔而行,两骑当先,引领着这支混杂着期待与风尘的队伍。
五月的江南,水汽氤氲,绿意盎然,与记忆中某些画面重叠,却又因人事变迁而显得不同。
北地来的人们甫一踏入这水乡泽国,便被截然不同的景致所震撼。他们惊叹于山峦如黛、河渠如网的清秀,感慨雨水如此丰沛,滋养得土地仿佛能攥出油来。
不过那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河道,又将广袤的良田切割成无数小块,有些个看习惯了北地开阔田野的汉子们直咂舌:“这般零碎,耕种起来可也是费劲!”
也有人说“这水源倒是完全不需要担心,也省了很多劳力!”
“这荒地开垦起来也费力啊……”
“这多水,可以养鱼吧!”
……
路旁山野,色彩斑斓,火红的石榴花灼灼盛放,一串串紫藤如瀑垂落,更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点缀其间,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绿荫深处,还藏着些奇形怪状的野果,青的涩,红的艳,引人遐想。
最牵动人心的,是那田间抽着稻花、正孕育着希望的稻种。
夏一丰指着那翻涌的绿浪,对身边的方家随从道:“瞧见没?那便是咱们北边都不怎么吃得到的白米,就长在这水里!这里啊,吃得都是白米!”
“哎呦,那可老贵了!”
“白米好吃啊!咱北地的麦子得舂成面粉,这白米啊,直接入口就软乎得很……”
“嘿,你还吃过白米……”
“嘿嘿……那是自然,咱家老爷可是大善人……”
……
田野间,白鹭优雅地掠过水面,留下道道雪痕;蝉鸣聒噪,蛙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生动而喧闹的江南仲夏图卷。
然而,这生机勃勃的画卷中,也不时夹杂着刺目的新痕——路边、坡上,一座座覆着新土、插着白幡的坟茔,在葱翠中显得格外突兀。
队伍渐渐沉默下来,是啊,上天是公平的,灾祸从无偏袒,北地苦旱,赤地千里;南方惧涝,江河肆虐;北有蝗虫遮天蔽日,南有瘟疫悄无声息。
这世道,无论身处何方,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需要倾尽全力、赌上勇气的跋涉。
五月廿六,暮色四合。
夕阳的金辉慵懒地涂抹在越州城楼高耸的飞檐斗拱之上,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留下一串剪影,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越州。
马蹄声渐缓,林暖的心跳却悄然加速,她一步步走进熟悉的北城门,城砖的纹路,空气里特有的湿润草木混合着烟火的气息,都唤起深藏的眷恋与一丝近乡情怯的恍惚。
过了这道门,她与陈行宁,或许真的不必再长久地分隔两地了,她的人生,似乎也随着马蹄的节奏,即将踏入一个崭新的、充满期冀的阶段。
也许是早有人侯在城北,他们刚入越州城北不久,消息便已飞报到府衙。
已过散值时辰,陈行宁正在处理案头最后几份公文,闻讯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
他几乎是立刻丢下笔,整了整衣袍,唤上秦乐便冲出了衙门。
沉稳持重的陈大人,此刻竟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穿过熙攘渐散的街道,直奔北城墙方向。
胸膛里那颗心,擂鼓般敲击着,催促着他的脚步。
终于,在北城墙下,那熟悉又仿佛阔别已久的身影撞入眼帘。
林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另一只手撩开围帽垂下的轻纱。
目光穿过薄暮,捕捉到了那个正仰头望向她的人。
是他!大半年未曾谋面,温柔依旧,缱绻漫漫,她一时竟忘了动作,只是怔怔地坐在马上,隔着几步的距离,贪婪地凝望着。
陈行宁也定定地回望着马上的姑娘,风尘仆仆的劲装下,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清减了些许,下巴也尖了。
一股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仿佛有根细针在心尖上刺了一下,然而那眉宇间的坚韧和此刻眼中闪烁的光芒,却比从前更盛。
他就那样抬着头,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缺席、所有的牵肠挂肚,都在这凝视中补回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两人不约而同地,嘴角扬起,绽开了一个无声的、带着释然和无限欣悦的笑容。
这笑容,像一阵温暖的风,轻轻拂过,瞬间驱散了离别积攒的苦闷,抚平了旅途奔波的艰辛,更在无形中消弭了那些对未知未来的忐忑与不安。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笑之中。
陈行宁大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林暖坐下马匹的缰绳。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牵引着马头,拉着她和她的马,转身,沿着越州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向着林宅走去。
马蹄声“哒哒”轻响,敲在石板路上,也敲在两人心间。
后方队伍中,林二虎透过马车小窗的缝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看着女婿那自然而然、满含珍重的举动,看着女儿脸上掩不住的光彩,老人紧绷了数年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眼角甚至有些湿润。
他怕啊!陈行宁是他当年为女儿选定的归宿。
若是陈行宁守不住,另娶高门……那他这个做父亲的,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幸好……幸好!苍天有眼,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
另一边,秦云飞与夏一丰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秦云飞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对身后众人朗声道:“走走走!咱们别在这儿碍眼了!方三爷,刘掌柜,各位掌柜,诸位兄弟,先随我去越州宴安顿下来!好酒好菜备着,给大伙儿接风洗尘!”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粗中有细的体贴,瞬间打破了方才那份静谧的感动,引导着大队人马,识趣地绕开前方那对璧人,朝着越州宴方向先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