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数步,又见一株姿态古拙的花木,她嫣然一笑:“这株是‘十八学士’山茶,乃是岭南名种,夫君颇费了些周折才移栽至此。待到冬深春初时,一树能绽十数色,皆是重瓣叠蕊,堪称一绝。”
又点了点廊下放着的菊花“婶娘、妹妹,你们看,那些都是今岁新培育的墨菊,这会也就在江南,不时兴斗花,不然也许能在京城拔得头筹。回头,婶娘和妹妹可以带几盆回去。”
卢夫人和林暖连忙道谢。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优雅得体,仿佛只是主人家的寻常介绍,但今日,她自己或许也未曾全然明了心底那丝微妙的冲动——她极想向身旁这位出身乡野却得了夫君青眼的林暖,展示这府邸的豪奢、底蕴与自己身为女主人的尊荣与见识。
她期待着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叹,看到好奇,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
然而,崔夫人失望了。
林暖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引望去,看到奇石时,会真诚地赞一句“果然造化钟神秀”;见到名贵花木,也会颔首道“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她的欣赏与礼貌无可指摘,但那目光深处,却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宛若游人观景,见猎心喜,过后便罢。
那是一种过于平静的坦然,一种仿佛见惯了奇珍异宝般的从容,里面寻不出一丝一毫的局促、自卑,或是她预想中的羡慕嫉妒。
崔韵晚自然不知,林暖此生虽是农女,可灵魂里却藏着另一世的记忆。
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即便她不曾拥有,却也早已在光怪陆离的屏幕间,见识过四海的风物、顶尖的奢华,皇家庄园、私人博物馆、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虽隔着一层冰冷的屏幕,却也极大地拓宽了她对“珍贵”的认知边界。
眼前的亭台楼阁、奇花异石虽美虽贵,却已很难轻易激起她心中的惊涛骇浪,至多,不过是一圈欣赏的涟漪。
这种超乎出身的淡定,让崔韵晚精心编织的展示,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柔软的云絮里,无声无息,反而更添了她心头的几分困惑与难以言说的不悦。
但崔韵晚是谁,是崔氏培养的嫡长女,是卢氏的少宗妇,面上自是温和有礼。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前厅,侍从引着三人进入。
林暖与卢夫人随崔韵晚步入前厅时,卢清哲、卢光与陈行宁已各自安坐。见女眷到来,卢光与陈行宁即刻起身相迎,向崔夫人问安。
陈行宁更是几步便跨至林暖身侧,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见她神色无恙,神色才舒缓下来。
他在太原府的时候其实见过崔夫人几次,那感觉就是面上一派温和有礼,内里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番来临安前,他和林暖说过,但到底接触不深,只是提醒林暖当心着些,就怕这崔夫人言语上伤了林暖。
端坐主位的卢清哲亦抬眸望去。他的目光越过前方的崔韵晚与卢夫人,落在了稍后一步的林暖身上。
三四载光阴倏忽而过,眼前的林暖,比记忆中广丰县那个小姑娘出落得更加出色了。
昔年她虽有一双灵动的杏眼顾盼生辉,但终究是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周身掩不住的质朴与劳碌风霜。
而今的她,年已十八,历经越州诸事的磨砺,又已新婚,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自信从容甚至有些妇人独有的一丝妩柔,如今又注重起了衣饰妆扮,一身锦缎襦裙,发间插着精致的玉簪,虽没有崔夫人那般容颜跌丽,却也很是清丽。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人靠衣装马靠鞍。
卢清哲眼底不由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那是一个人独有的欣赏意味,或许,还掺杂了些许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
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全心系于夫君身上的崔韵晚自然捕捉得清清楚楚。
她脸上的温婉笑容霎时淡了几分,垂在身侧、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披风的流苏,指尖微微发白,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为何总看林暖不甚顺眼,心中那点莫名的芥蒂从何而来——原来根源竟在此处!夫君方才那是什么眼神?
林暖并未留意到这暗涌的视线,她只感觉到陈行宁来到了身边,便侧首对他安然一笑,随即与卢夫人一同上前,敛衽行礼:“卢大人安好!” “义父安好!”
卢清哲已瞬息恢复了平日那般深藏不露、胸有丘壑的模样,他含笑抬手,语气爽朗:“都坐吧!今日乃是家宴,不必过分拘礼。”他的目光转向林暖,语气显得格外熟稔:“林暖妹妹,许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这一声“妹妹”唤得自然,却让陈行宁心下莫名一滞,也让刚在卢清哲身旁坐下的崔韵晚眼睫轻颤,晚间刚饮下的那盏暖茶仿佛都在胃中惊跳了一下。
林暖依着陈行宁,在他身旁的席位落座,姿态恭谨而疏离:“谢大人关怀,林暖一切都好。”
“夫君与林暖妹妹竟是旧识?”崔韵晚执起银箸,为卢清哲布了一筷他平日爱吃的菜,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林暖妹妹如今也算我们卢氏旁支的小姐,夫人今日可要代为夫好生招待。”卢清哲看了夫人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是自然。”崔韵晚笑得无比温良,“方才还与妹妹说,要让她带几盆珍品墨菊回去赏玩呢!对了,妹妹还贴心地送了妾身一些蜜渍金桔,说是能开胃,正合妾身如今的身子。”崔韵晚连忙应道。
“如此甚好。对了,行宁贤弟,”卢清哲似忽然想起,转向陈行宁,“方才你所提及的那‘碎金皂’,可是在妹妹处?”他此言一出,崔韵晚心下更是不豫——原来林暖还未主动将所有礼物都呈给她这位女主人。
陈行宁闻言看向林暖,林暖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身后的冯雨,冯雨即刻将一只越州带来的精致礼盒呈给陈行宁。陈行宁接过,亲自提至卢清哲案前:“大人,此盒第二层中,那四方的陶器小盒内便是。”
这礼盒比当年在象屿县所赠更为考究,分为上下两层。
首层是各色吃食:一小坛越州特产的“越梦仙”酒,一罐上好的“越晨香”茶叶,还有一盒时令的洁白银杏果。第二层则是实用之物:光滑润泽的越绸,精巧的陶器摆件,以及两个四四方方的青瓷小盒。
卢清哲取出一只瓷盒,揭开盒盖,便见一块色泽温润、嵌有点点金桂的香皂静卧其中,一股清雅的桂花甜香幽幽散开。
“这是何物,如此好看!妹妹怎不让我先行一睹?”崔韵晚心里不高兴,却也是佯装嗔怒,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见卢清哲指尖摩挲着那块碎金皂,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林暖心下骤然一紧。她立即起身,裙裾轻摆间已稳住心神,向着主位盈盈一礼:“大人、夫人容禀。此物名唤碎金皂,是越州新研制的洁身之物,以桂花、油脂等物入皂,洗漱沐浴甚是方便。”
她刻意放缓语速,声音如清泉:“林暖原想献给夫人赏玩,但方才得知夫人这厢玉体贵重,最需谨慎。这礼盒中还配了越州特酿的百花酒,甚是沉重,不敢劳动夫人身边的姐姐们。”她抬眼望向崔韵晚,眸光诚挚,“再者这碎金皂虽是精心研制,洁力甚佳,香气清雅,终究是新出之物,唯恐其性未稳......”
说到这里她适时停顿,纤长的睫毛轻颤:“万一不甚合宜,反倒不美。故而未敢贸然献与夫人,还望大人与夫人恕罪。”言毕又行一礼,雪白的后颈弯出一道恭谨的弧度。
她本想着这事若是崔夫人不悦,卢清哲应当会私下与陈行宁提及,没成想他竟在宴席上当众提起这皂,不知是特意要她当场给个交代还是为了其他。
卢光适时笑着打圆场:“小暖也是太过谨慎了。少宗主、少夫人有所不知,昨日送来的碎金皂,今早内子还赞不绝口呢!”随后看了看卢夫人。
卢夫人立即接话:“确实好用得很。不过小暖顾虑得是,少夫人如今身子要紧,确实该格外仔细。”
崔韵晚指尖轻轻捻着锦帕,目光在碎金皂上流转片刻,终是莞尔一笑:“我怎么会怪妹妹呢?妹妹这般为我着想,连这般新奇的物件都记得给我带来,心意最是难得。”她说着望向卢清哲,眼波温柔似水。
卢清哲执起妻子的手轻轻一拍:“夫人向来大度。”他低头时目光掠过林暖,又很快收回,“只是这宴席漫长,夫人身体可还撑得住?”
“有夫君在侧,自是无碍的。”崔韵晚仰头看他,眼角眉梢俱是缱绻情意。
林暖垂眸掩去眼底忧虑,这位崔夫人看似温婉大度,可方才对自己的言语到底还是轻视过多,就如知远说的那般内里甚是傲气,如今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痴情性子,怕是见不得任何女子接近卢清哲。
当然她必须承认卢清哲真的很有资本!家世、才华、能力、样貌都是拔尖的。
她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陈行宁,却见他正温柔凝视着自己,当即心下一定,还是自家陈先生好!
陈行宁执箸为她布菜,轻声笑道:“今早还说想吃临安蟹粉狮子头,这会儿倒不见你动筷。”言语间自然地将她爱吃的几样菜夹进碗里,两人相视一笑,自成一方天地。
崔韵晚余光瞥见这般情景,原本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展,她轻抚尚未显怀的小腹,心下释然——这夫妇二人鹣鲽情深,眼中根本容不下旁人。
她不曾看见,主位上的卢清哲指节倏地收紧,白玉酒杯上隐隐有深深地指腹纹路,但他很快松开手,举杯时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宗主和杀伐果断的江南东道提督大人:“今日佳肴美馔,诸位快动筷吧。”
烛火摇曳间,觥筹交错,碎金皂在案上泛着微妙的光泽,犹如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众人心间漾开层层涟漪,众人都各自端着自己的面具,笑语嫣然间各有各的心思。
宴席后,崔夫人先回后院休息,卢光夫妇先行离去,卢清哲带着陈行宁和林暖到了书房小坐。
宴席散后,崔夫人面露倦色,先回后院歇息。
卢光夫妇告辞离去,卢清哲却叫住了陈行宁与林暖,温言道:“天色尚早,便到书房小坐片刻。”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却自有一番不容推拒的威严。林暖与陈行宁对视一眼,皆应了下来。
书房位于宅院东侧,廊下悬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还未至门前,便见两道挺拔身影伫立廊下——正是卢光与卢明,二人按刀而立,神色肃穆,却在见到林暖时眉眼稍霁。
“两位大人,好久不见!”林暖笑着招呼,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
卢光抱拳还礼:“林夫人别来无恙。”卢明亦点头致意,侧身让开通路:“陈大人,林夫人,请。”
书房内烛火通明,四壁书卷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侍从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茶,青瓷茶盏中,汤色澄碧,热气氤氲。
卢清哲并未立刻入座,他负手立于窗前片刻,方才转身落座。他指尖轻抚盏沿,目光掠过陈行宁,最终落在林暖身上。
“越州之事,卢光和知远都已详细禀报,”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静夜书房中格外清晰,“虽步步为营,却也很是顺利,林暖妹妹功不可没。”
林暖连忙起身:“大人言重了。越州之事能顺利解决,全赖大人运筹帷幄,义父和祝大人亲力亲为,小妹不过略尽绵力,实在不敢居功。”既然喊着妹妹,那便认了吧!
言罢,她自袖中取出一份折叠齐整的纸笺,双手奉至卢清哲案前。
卢清哲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契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将林氏皂业的两成利敬献于他,笔墨不新,显是早已备好。
他放下契纸,指尖在紫檀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烛光映得他眸色深沉。
“林暖妹妹,”他抬眼,目光如平静的深潭,看不出情绪,“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