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点孝敬。”林暖语调平和,姿态却不失恭谨,她微微垂首,双手将那份契纸又往前递了半分。
“林暖和知远感念卢大人一直以来的多方照拂,我夫妻能有今日,多仰仗大人昔日提携与庇护。这点薄利相较于大人的恩情,实在微不足道,仅仅是我二人一点诚挚的孝敬之心,还望大人莫要推辞。”她说着,优雅地福了福礼。
一旁陈行宁立刻随之起身,向端坐于书案后的卢清哲深深作揖,声音沉稳而恳切:“大人所言极是,若非大人这些年多次于关键时刻鼎力相助,知远断无今日之前程。此恩此德,我夫妻二人铭感五内,苦于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唯有奉上这些许身外之物,略表寸心,万望大人不弃,笑纳才是。”
“孝敬……”卢清哲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复又低垂,凝视着手中茶盏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眸色深沉,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似乎在品味其间的重量。
片刻沉寂后,他方抬首,锐利而复杂的目光在他二人面上轻轻一扫,唇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语气转而豁达:“唉,你二人何必如此客气?于公,是我朝的干才;于私,为兄亦视你们为弟妹。为你们保驾护航,本是分内之事。何况如今越州局势初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你们这等尽心出力之时。罢了,既是你们一片诚心,我便收下了!也免得你夫妻二人心中总是记挂。”
“谢大人成全!”林暖与陈行宁异口同声,再次行礼谢恩。
林暖心中那块石头总算落地,暗自思忖:收下便好!虽说卢清哲家世显赫位高权重,未必真缺这点钱财,但这世上谁又会嫌钱多呢?更何况,待这皂业如当年的“越梦仙”一般风靡南北之时,所带来的利润一定可观!
三人又在书房中饮茶叙话片刻,多是回忆些广丰县旧事,谈及眼下政务,气氛融洽。
约莫一炷香后,夫妻二人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书房门外,卢光和卢明依旧如松柏般肃立值守。
林暖出门时,笑着同他们点头致意,寒暄了两句“两位大人辛苦”,方才随着引路的仆役离去。
待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许久,书房的门才再次被推开。
卢清哲缓步走出,并未立即离开,只是负手立于阶前,默然仰首,望着天边那一弯清冷纤细的月牙,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风渐起,带着江南初冬特有的湿寒,卢光无声地上前,将一件厚实的锦缎大氅披在他肩上,低声道:“少主,江南冬日虽较北地温暖,但到底也是冷的,仔细着了寒气,还是早些歇息吧。”
卢清哲仿佛未闻,又静立了片刻,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无妨。”转身折返书房,却并非回寝,而是重新坐回了那张堆满公文案牍的书案之后。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俊脸,他提起笔,却迟迟未落,莫名地,林暖方才那恭谨又不失英气的眉眼,以及她那眼底时时闪过得慧黠光彩,还有她做的饭食很好吃,那年广丰县街头唤他大人,请他吃豆腐的小姑娘又悄然浮上心头。
他心下其实很是明白,妻子崔韵晚,出身名门,容貌才华俱是上乘,与他堪称佳偶,亦是家族联姻的最佳选择,她并非不贤,但也绝非真正大度之人,内宅手段自有其章法,也是合格的宗妇,这就是他这般身份地位之人应有的婚姻。
只是……偶尔,他会觉得林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让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宿命般的牵引,然而他也明白,如林暖这般出身,如若抛开卢光义女身份不说,在世家面前,她连做妾氏的资格都没有,何况她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良配。
那一点悄然滋生的、不同于一般的情愫,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化作心底深处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淡淡的不甘与遗憾罢了。
他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公务上,今夜,他没有回主厢而是宿在了书房。
崔韵晚早间醒来,见身旁空空,莫名心间有些不悦,她一刻都不想耽误,吩咐身边侍女去寻两个貌美的姑娘,明儿给陈行宁和林暖送过去!吩咐完这事,又端起主母的姿态,事事处理地妥善得当。
陈行宁与林暖回到卢府,夜已渐深。
然而祝长青却在卢府,卢光也特意等候着,见陈行宁回来,便低声唤了他去一旁的书房,似有要事相商。
林暖便先自行回到寝处,她卸下钗环,却无睡意,独自坐在窗边的案几旁,就着明亮的烛火,执笔在纸上随意写画。
白日里的种种细节一一掠过心头:卢大人那声意味深长的“孝敬”,收礼前后微妙的态度转变;崔夫人那宴席间那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她蹙起眉头。
崔夫人或许是对自己夫君身边稍有才干的女子都心存戒备,亦可理解。可卢大人今日的反应,也着实有些耐人寻味……她低声自语,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留下曲折的线条,不过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收下了,结果总归是好的“咱啊,也算是拉了卢氏入股,将来卢氏的旗号,自然也用得!”
她就这样说服了自己,想太多也没用,她这点脑子在真正聪明人面前啥也不是,不去琢磨太多才是对的。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丝夜间的凉意。
陈行宁回来了,他见林暖还未安歇,便缓步走近,俯身从后轻轻握住她执笔的手,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微凉,带着她一起在纸上缓缓写下“平安顺遂”四个字。
林暖顺势放松身体,靠进他温暖的怀里,仰头柔柔一笑:“果然啊,还是我的陈先生写字最好看!我都练了这么些年了,这笔字依旧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真是惭愧。”
“阿暖何必自谦,如今的字已是清秀灵动,足够好看了。”陈行宁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里含着笑意,“况且,为夫可是记得阿暖初学写字时,那笔墨酣畅淋漓,险些将一整张纸都染成墨团呢,还有你画的那张豆腐作坊的图纸……”
林暖闻言,耳根微热,故意用肩膀向后轻轻撞了他一下,嗔道:“好啊你个陈知远!居然还记着这些陈年旧事来笑话我!那时候的笔墨纸砚都不好而已!我只是不会控墨而已,而且作为先生的你都没教我画画呢……”
“噗嗤……”陈行宁忍不住笑出声,手臂环紧了她,“哪能啊,为夫哪敢笑话夫人?不过是觉得那时的阿暖,甚是可爱。好了,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阿暖。”
“嗯。”林暖抬头,撞进陈行宁温润如水的眼眸里,安心地点点头,“好。”
…………
第二日一早,天光方亮,府衙便派人来传了信,通知陈行宁可前往述职,他即刻整理衣冠,带着秦云飞等几名得力护卫,匆匆前往衙门。
林暖则留在卢府陪伴卢夫人。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暖阁,卢夫人亲热地拉着林暖的手,一同坐在绣架前,一边做着女红,一边闲话家常。
飞针走线间,卢夫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几分欲言又止的郑重,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拍了拍林暖的手背,叹道:“小暖啊,有件事,为娘思来想去,还是想拜托你。”
林暖见状,也停下针线,端正了神色,诚恳道:“义母,您与我何必这般客气?有何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必然义不容辞。”
“哎呀,说起来啊,你也别笑话你义母我心思多……”卢夫人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是想……能不能让你带上你二弟江明,去越州展展拳脚?”
她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林暖的神色,才继续道:“你也知道,老二呢是家中庶子。虽说我这个做嫡母的,自问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他什么,该有的份例一样不少。
但卢氏这样的家族,最是看重嫡庶规矩,他大哥是嫡长子,自有家族的萌荫和前程;老三虽也是庶出,但读书上颇有天分,将来科举入仕或许能博个出路。
唯独这老二,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还有些浮滑,他父亲如今虽也算有了官身,但到底难入核心,前景有限……我与你义父商量着,总得让他自己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学些真本事才好。
越州如今是你们经营的地方,机会多,若能在你手下做些实事,远比留在临安无所事事强。我的意思……小暖,你能明白吗?”
林暖心思电转,立刻明白了卢夫人的深意,这并非简单的托付照顾,更是嫡母为巩固自身子女地位,将庶子“礼送出门”的常见手段。
她自然不会傻到去询问卢江明生母——那位卢光妾室的想法,卢夫人既然开口,必然是已与卢光达成了共识。
于她而言,这并非难事,在林氏安排个职务便是,既能全了与卢府的情面,也无甚坏处,毕竟她需要人手,人嘛都是靠用的,而且卢家二弟其实人蛮不错的。
于是,她面上露出理解与爽快,点头应道:“义母的苦心,女儿自是明白!卢二弟若愿意回越州,自然是好事,我和他姐夫也能照应一二,只要二弟愿意!”
卢夫人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紧紧回握林暖的手:“那可真是太好了!有你这句话,为娘就放心了!哎呀,真是多谢你了,小暖!”
她心情大好,拿起快完成的绣品看了看,又道:“瞧我,光顾着说这事了。我这儿快绣好了,今儿早约了你祝伯母,一同去灵隐寺进香祈福,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咱娘俩这就收拾一下,出门吧!”
“好,义母。”林暖微笑着应道,起身搀扶卢夫人,心中却对世家中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卢夫人正准备携着林暖出门,却见一个管事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福身禀报道:“夫人,陈夫人,门上来报,说是卢公府那边派人来了,道是崔夫人惦记陈夫人初到临安,身边伺候的人手恐不够得用,特意精心挑选了两个伶俐的侍女送过来给陈夫人使唤。这会儿人正在门下廊庑处候着见礼呢。”
卢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舒展开“哦?既是少夫人的心意,那咱便去瞧瞧吧。”她侧头对林暖道,手上却轻轻捏了捏林暖的手腕,传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暖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顺地点头:“劳义母费心,也多谢卢公夫人想着。”
一行人移至前厅廊下,果然见两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白绫裙子的丫鬟垂首静立在那儿,听得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又迅速低下,动作整齐划一,姿态柔婉。
卢夫人打眼一瞧,心中便是一哂,这两个丫头,生得果然好模样,柳眉杏眼,粉面桃腮,身段窈窕,可比林暖身边那几个丫鬟出挑多了,似乎还几分江南水乡特有的娇柔温婉,我见犹怜的风情,尤其是那低眉顺眼、欲说还休的仪态,倒像是勾栏教养出来的。
林暖目光平静地从她们身上掠过,这样的美人,若在寻常官宦人家后宅,或许能激起些风浪。
但她林暖可不怕!她的身边跟着从风月场里浴火重生的福禄寿喜四位嬷嬷,自己更是进过名动江南的“林仙阁”做生意的,见过的环肥燕瘦?美人于她,不过是可用亦可弃的资源罢了,端看如何驾驭。
这两人麻烦就麻烦在身契似乎在崔夫人手里没有给,这就稍微有些麻烦,总归是人形监控和美人诱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