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林暖与陈行宁已收拾妥当,向卢光夫妇拜别。
卢江明亦与父母姨娘作别,生母高姨娘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他却只沉默地磕了个头,便快步走到林暖身侧站定,姿态分明。
车队即将启程,花容和花柔扭着腰肢便要往马车里钻,却被冯雨和黄翠一左一右硬生生拽了下来。
冯雨眉头紧皱,声线冷硬:“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马车也是你们能坐的?跟在后面走!”
两人猝不及防,踉跄着跌下车辕,一抬头正对上马车窗隙间陈行宁冷然端坐的身影。
花容当即眼圈一红,捏着帕子低声抽噎起来,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委委屈屈地跟在马车旁,一步一蹭,娇弱得仿佛风吹就倒;花柔还有些懵懵地,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车行至临安城西门外,远远便见刘假母带着两名穿着粗麻布衣、却难掩清丽容貌的女子等在那里,神色焦灼又期盼。
冯雨眼尖,立刻禀报了林暖。
林暖示意秦云飞停车。
她下了马车,走向那三人,低声交谈了片刻。
最后刘假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最终依依不舍地推开那两个叫诗儿和灵儿的女子,扬声道:“去了就别回头!跟着林夫人,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人!”
林暖微微颔首,吩咐冯雨将诗儿和灵儿安置在后头的车架上坐好。
这一幕,恰好被徒步跟在车旁、早已累得香汗淋漓、步履蹒跚的花容和花柔看在眼里。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委屈不甘。
中途休整时,眼见陈行宁和林暖下车透气,两人看准时机,立刻期期艾艾地挪步过去,柔柔弱弱地便跪倒在陈行宁脚边。
“大人,夫人,”花柔声音带着哭腔,气息微弱,“奴婢…奴婢实在走不动了,这腿脚如同灌了铅一般…”
花容更是大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纤纤玉手竟试图去拽陈行宁的袖袍,声音娇颤得能滴出水来:“求大人怜惜……”
陈行宁脸色一沉,迅捷地侧身避开那触碰,同时一把揽过身旁的林暖,仿佛怕她被这污糟事沾染一般。
他广袖一甩,带起一阵冷风,语气冰寒:“不知所谓!你们的去留自有夫人安排,再敢放肆,便不只是走路这么简单!”
陈行宁骤然发作的怒气,如同冰水泼面,让花容和花柔瞬间僵在原地,连抽噎都忘了,只余惊恐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
一旁的仙诗和仙灵目睹此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们早年家境贫寒,被卖入勾栏,那些曲意逢迎、依附男子的手段,是她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而为之的挣扎。
如今竟见到有人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上赶着自轻自贱,真是又可笑又稀奇。
冯雨更是气得胸口发闷,这两个烫手山芋若不是崔夫人硬塞过来,她得看着她们两,她此刻本该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给夫人揉腿捏肩、端茶递水,就因为她俩,自己只能坐在冰冷的车辕上喝西北风,冷风嗖嗖地往领子里钻!她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恨不得立刻将她们撵走。
林暖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最后落回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的两人身上,她眼神平淡无波,仿佛在看两件无关紧要的物什,语气轻缓对着陈行宁说“知远,你去找江明,问问他怎么想。”
“好,我去给你做暖汤。”陈行宁握了握林暖的手朝一旁走去。
林暖又转过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地对着跪在地上两人说“虽说你俩是崔夫人赏赐的,情分不同。但如今天寒地冻,路途迢迢,这荒郊野岭的,出点什么意外……也实属正常。而且我这人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男人!”
她顿了顿,弯腰信手拾起一颗小石子,随意丢进路旁的河里,石子落水,只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便沉入冰冷漆黑的河底,再无痕迹。
“是要听话,好好活着,”她抬起眼,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两人瞬间失了血色的面孔,“还是执意‘忠心’,顽抗到底,最后……是想做土肥还是做鱼食,你俩自己选。”
“林、林夫人!”花容和花柔彻底震惊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昨日被罚跪,她们只当这农女出身的夫人手段粗鄙、沉不住气,轻易就犯了一个管家主母的忌讳,日后自有苦头吃;可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般狠戾的话!这……这当真只是一个粗野农女吗?怎会如此杀伐果断,残忍得令人胆寒!
北风卷着湿冷的气息掠过官道,吹得马车檐角挂着的铃铛“铛铛”作响。
林暖拢了拢大氅,目光淡然地扫过跪在面前的两人,最终定格在花容身上。
“说说吧,你们什么出身?”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嗯……一个一个说。小雨,先把她带下去。”
冯雨利落地应声上前,仙诗和仙灵也赶忙帮忙,三人搀着花容往车队后方走去,花容回头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被冯雨不容分说地带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车队末尾,林暖才将目光转向花柔,北风呼啸着掠过,吹起花柔的缕缕青丝,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地上的石子隔的她的膝盖格外疼痛。
“好了,你说吧。”林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好好说,认真说,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一说。若两人的话合不上,越州河里的魂也不差一个。”
花柔怯怯地抬头,对上林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慌忙低下头去,她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夫人,”她声音微微发颤,“奴婢是三年前被人卖到花满楼的……后来几经转手,最后到了崔夫人那里。崔夫人手下养着好些我们这样的,大多被指派到各地方势力身边。本来奴婢和花容是要被送去知府府上的,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将我们送来了您这里......”
她偷偷抬眼觑了觑林暖的神色,见夫人面色如常,只得继续道:“崔夫人说陈大人后院空虚,只有夫人一人,让我俩......争取红袖添香,也好看着点陈大人,别让他生出二心......”
见林暖仍静静地看着她,花柔心一横,补充道:“花满楼的大东家是钟家。奴婢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东家,但花容确实是钟家的人。前几日我亲眼看见花满楼的假母偷偷给花容送了不少好东西......夫人,奴婢知道的真的都说了......”
她突然伏下身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奴婢本是南苍县人,家里太穷,爹娘把我卖给了过路的货郎。夫人,花柔绝不会乱说话,不会通风报信,一定会离陈大人远远的......求夫人明鉴......”
林暖听完这番交代,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微微颔首,示意绿屏和黄翠将花柔带下去。
不一会儿,冯雨带着花容过来。与花柔的惶恐不同,花容虽然也低眉顺眼,举止间却多了一些镇定。
花容的说辞与花柔大同小异,都说是被卖到花满楼后又转到崔夫人手中,奉命来给陈大人红袖添香,并留意大人的动向。但对于钟家之事,她却只字未提,只含糊地说自己来自偏远县城,因家道中落而被卖。
林暖心中已然有数。
说实在越州如今除了制酒和肥皂的配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机密,不过这两个丫头显然也并非安分之辈。她想起黄翠和绿屏这一两年在“农场改造”中的变化——尤其是黄翠,如今已然规矩了许多。
“既然如此,”林暖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越州的养猪场正缺人手,你们就去那里干活吧。”
话音未落,花容一直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花容和花柔被带下去后,寒风似乎也敛去了几分厉色。
林暖转眸看向一直静候在一旁的仙诗与仙灵,她二人虽衣着朴素,神色间却透着历经世事后的平静。
林暖将二人唤至近前,细细问过,得知她们皆已年近三十,并无家小牵绊,也无意愿婚嫁,只愿在这越州之地寻个安身立命之处,图个温饱自在。
仙诗谈及自己擅制首饰,眼中便有了光,说起那些珠翠环佩的搭配巧思,语气都轻快了几分;仙灵则更爱飞针走线,言及绣活时,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捻动,仿佛捏着无形的丝线。
林暖见二人心思澄净,手艺傍身,心下便有了计较,温言道:“既然如此,往后便唤作吉嬷嬷、祥嬷嬷吧,这名字讨个吉利,愿你们在越州安稳顺遂。”
二人闻言,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连忙躬身行礼谢过赐名。
正说话间,陈行宁带着秦云飞与卢江明走了过来。陈行宁将一盅还冒着热气的暖汤递到林暖手中,关切道:“阿暖,处置得如何?有没有冷着?”
林暖接过汤盅,她简略答道:“花容背景复杂些,花柔暂且观望,林仙阁带来的这两位,我瞧着倒是本分人,但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装的!我打算让花容和花柔先去养猪场历练,吉嬷嬷和祥嬷嬷则去绣坊帮忙。”
“你拿主意便是,”陈行宁颔首,语气宽慰,“越州地界不大,都在咱们眼皮底下,翻不出大浪。何况还有江南东道卢大人坐镇,不必过于忧心。”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方才问过江明,他已是童生,我想着云玉辽明后年也许会参加乡试,届时恐怕难以分身,不如让江明跟着他学着打理事务,也好接续上手,免得累着你。江明——”
一旁的卢江明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林暖行礼:“林暖姐,陈姐夫。”
林暖看向这个眼神清亮的年轻人,温和问道:“江明,你自己可愿意?有什么别的打算不妨直说。”
卢江明神色一正,恳切回道:“谢林暖姐、陈姐夫给机会!我对越州也熟悉,万分愿意跟随云先生学习,定当努力尽快上手,早日为姐姐分忧。”他心中自有考量:嫡母待他虽还可以,从也没短了他吃喝,但走仕途恐会影响大哥与三弟的前程,不若安心跟着林暖经营实务,多积攒些家底,日后也能让姨娘过上舒坦日子。
林暖观他神情诚恳,言语踏实,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便好。我能帮衬的也有限,往后的路,终究要靠你自己勤勉努力……”
卢江明深深一揖:“江明明白,定不负姐姐、姐夫期望。”
一番人事大致安排妥当,众人也已歇息完毕,车马重新整顿,长长的队伍再度启程,朝着越州方向辘辘而行。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林暖倚在窗边,望着窗外向后掠去的枯黄冬景。
临安城的人情往来、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如同层层蛛网,总带着几分令人疲惫的黏腻,相较之下,她更偏爱越州,那里或许偏远,却自有天地广阔之感,许多事情她能亲手掌握,不必时时揣度他人眉梢眼角的深意。
然而她也明白,这世道容不得谁一味凭喜好行事,不喜欢的,也不能就视而不见。人活一世,哪能事事顺心如意?该面对的,总要学着去适应,去周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一丝倦怠压下心头。
冬日的夕阳总是落得急切,才刚过申时,天色便已明显转暗,远山衔住了一轮硕大的、毫无热力的红日。
车队抓紧最后的天光加速前行,终于在暮霭四合、寒意骤起之时,看见了越州城熟悉的轮廓。城门楼在昏暝的天色中显出一种沉静的威严,几盏风灯已然点亮,在暮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赶在夜色彻底笼罩前回来了。
卢光在越州本就置有一处宅院,虽不常来,但一直有一对老实本分的老仆守着打理,处处整洁,随时可以住人。
卢江明于是与陈行宁、林暖道别,径直带着随身行李孤身一人前往卢府安顿。
这就是世家子弟中庶子的地位,连个小厮都未曾有,他们只是嫡子的另一层面上的下属,在他们出身的时候就得背负这样的身份,但他们可以拼一拼,拼出一份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