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谢过村里前来送粮送菜的村民,又吩咐绿屏按照她拟好的单子备齐礼物——明后两日,她得去村里和上元镇几户亲近人家走动,还得去趟老君观……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才歇下。
从京都到广丰这一路舟车劳顿,原该沾枕即眠,可身子虽乏,思绪却纷乱。
许是许久未睡这张旧床的陌生感,又许是心头萦绕着对陈行远他们的思念,还有对眼前境遇的种种感怀……她在榻上辗转反侧,终是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那扇有些泛旧的木窗。
夜风微凉,一弯新月悬在天边,洒下清辉。渐起的蛙声从远处传来,婆娑树影间夹杂着咕咕的鸟鸣,值夜的瑞霞和瑞月正在轻声交谈,细碎的语声更衬得夜静……
如今的林家在这五井村,地位早已不同往日。
她家院落周边不再有作坊喧闹,连原本毗邻而居的大成叔一家也另建了新宅搬离,明日,她还得特地走一趟他们的新居……
这或许便是地位攀升不得不面对的代价吧,总有人走进你的身边,也有人悄然淡出,但这些来来去去的身影,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片段。
只要心中还为他们留有一席之地,还记得来时的路,在自己力所能及时帮扶一把,也就足够了。
瑞月巡视过来,见窗户开着,夫人独立窗前,忙轻声询问:“夫人,可是有何不适?”
林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她又在窗前静静站了片刻,任夜风拂面,待心绪渐渐平复,才轻轻合上窗棂。
第二日,林贵一早便候在院外。
一行人套好马车,载着备好的各色礼物,先去拜会了村里的族老和张成云等人,往后林家在村中的田产、祖坟诸事,还需他们多加看顾。
林暖也顺便看了看村中这些年的变化,算是无声地巡视自己的根基之地。
村中起了许多新宅院,尤其是春强、周越他们的父母亲人多搬离了原址,又因为孩子都在江南集中在村中的一片区域,宅子又新又大,村里人能不羡慕嘛。
村里她熟悉的老人已然不多,连王四爷爷去年也过世了,彼时消息传来已迟,她只能托商队捎回奠仪。
倒是张三奶奶等几位老奶奶还在,见林暖带着厚礼前来,都喜得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住口地夸她福气好,出息了。
林暖还看到了夏老大和夏余氏,夏老大比那时候苍老太多了,佝偻着背,头发也白了一大片,那年和三叔打起来那种天老大地老的牛气劲也散了,在田地里沉默地锄着草。
夏余氏也苍老了,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妇人,在地里干些农活,身上却系了根绳子,绳子套着夏冬的一只手。夏冬玩地远一些,拉紧了绳子,她便放下锄头,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夏冬“儿啊,儿啊,别离开阿娘……阿娘在这,离阿娘近些近些……”
林暖坐在马车里看了好一会,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车马向前。她不知道夏老大还记不记得夏葛氏和夏花,她也不知道夏余氏还记不记得刘思晴和自己刚出生就被狼叼走的孩子……人生结局各有不同,一个选择一条路,该怎么走都在几身!
马车慢慢驶离,夏老大抬起头,双臂撑着锄头休息一会,看着那高大好看的马车,回头看着妻子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将近午时,马车停在了大伯家门前。
送给大伯家的礼格外丰厚,布匹、酒水、糕点一应俱全,大伯母亲自下厨,菜肴虽不精致,却极实在,整鸡、大块羊肉、肥鱼摆满了桌。
大姐林春和姐夫王向旺带着三个孩子——云哥儿、望哥儿和岁姐儿也来了。林满因府试未归,席间便是大伯、大伯母、林春一家、林暖与林贵围坐。
三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喊了“二姨”,林暖笑着摸摸他们的头,每人给了一个小红封。孩子们捏着银角子,欢天喜地地举给母亲看,惹得林春有些不好意思。
林春与林暖算不得十分亲厚,但林暖始终记得,当年自己初初病醒,这位大堂姐也是放下年幼的云哥儿,从婆家赶回来帮她父亲照料她的情分。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本分人,即便林暖如今发达了,也没有过分攀附,这几年只安安分分帮着大伯打理村里的豆腐坊和土豆粉作坊,从无额外索求。
见林暖给孩子们银角子,林春还觉受之有愧,想推辞,还是大伯母使了个眼色让她收下。
大伯和大伯母如今日子宽裕许多,却依旧保持着过往的节俭,此刻看着满堂儿孙,听着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欣慰与喜悦,不住地招呼林暖多吃菜。
绿屏四人坚持不肯上主桌,只在厨下用了饭。
午饭后,林暖将上午未走完的人家一一走到,便转道去了四叔家。
四婶见她来,喜不自胜。
四叔还在上元镇的作坊里忙活,林贵带着小七弟在院里玩耍,绿屏则领着三个侍女在厨房张罗晚饭。
林暖便与四婶在内室说着体己话。
四婶紧紧拉着林暖的手,不肯松开:“我的乖囡啊,自打你那年那一场高热之后,这日子倒真是一步步顺遂起来了。莫非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暖儿,四婶瞧着你如今这般光景,心里是真替你高兴。”说着,眼角便泛起了泪花。
林暖将头轻轻靠在四婶变得厚实温暖的肩上,轻声道:“四婶,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嘛!小开和小贵跟着我,您也尽管放心。往后您和四叔也别太省着,看看是否雇些人手,免得劳累。”
“他们兄妹跟着你,我哪有不放心的?小开和小贵若能有个好前程,四婶心里不知多感激。”四婶抹了抹眼角,话锋一转,带了几分遗憾,“说起来,我还没见过留春哥儿呢。江南到底路远,从前我都不敢想,咱家的人也能走出这广丰,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婶子若真想,不如就随我去江南吧?”林暖玩笑道,“往后我去哪儿,您都陪着,可好?”
“你这孩子,尽说傻话!”四婶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婶子我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想,可哪能真撇下你四叔?小七也还小……再说我们这老胳膊老腿,马车坐久了,颠簸得也实在受不住喽!”
“婶子您可不老。”
“还不老呢?”四婶压低了声音,带着既喜且忧的神色,“前两年就有人上门给才哥儿提亲了。我同你四叔相看了好几家,这本是喜事,可眼下倒叫人为了难……才哥儿他们的先生吴先生,前些日子托人来透话,想把他家小闺女许给才哥儿。这头还没理清,县衙里于县令也让人递了话,说他有个侄女品貌相当……其他人家还好推辞,这两边却是不好轻易得罪。暖儿,你见识广,你说这可咋办才好?”
林暖心里“哟嚯”一声,这当真是一家有男百家求,才哥儿出息了,这姻缘也是抢手了。她沉吟片刻,道:“待才哥儿回来了,还是先问问他自己属意哪家吧。他如今大了,自有主张,终身大事终究得他自个儿点头。咱们虽要考量人情世故,但终究是他的日子最重要。”
“这倒也是……那万一拒绝了,他们会不会……”
“嗯……这事我想也不至于,毕竟缘分这事看双方。倒是有另一个事!若才哥儿这次过了府试,四婶是否愿意让他去远一些的地方读书?”林暖问。
“你说的不会是行宁那时候去的那什么……松……”
“松阳书院。”
“对对!那挺远的吧……我们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到时候问问才哥儿自己。”四婶乐呵呵地说。
林暖点了点头,陈行宁早些就跟她说过,几个弟弟里,林才读书的天赋最好,林满是勤奋之人,若有需要他可以推荐两人都去松阳书院,但得先过了府试,却名次不错的情况下。
两人说说笑笑好一会,门外响起了四叔的声音“贵儿你带着小七做什么呢?你阿娘和二姐在里屋吗?晚食好了吗?”
四婶立马起身,走出门外“四哥,回来了,累了吧……晚食绿屏她们几个姑娘在整,暖儿在屋里……”
“哦……那你们娘俩说会话,我去漱洗下。”四叔说道。
“知道了,一会吃饭了叫你,看这衣服上都是灰……”四婶有些嗔怪。
林暖倚靠在门框旁,看着四叔四婶的互动,嘴角弯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