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峰走了。
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最后一丝活气仿佛也被抽走了。沈道庆瘫在真皮老板椅里,这张进口的、价值不菲的椅子,此刻摸起来又滑又腻,像盘着一条冰冷的蛇。寒意透过昂贵的皮革,一丝丝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六年了。
过去的整整六年,像一场被恶意重新剪辑过的电影,一帧一帧在他脑子里倒带、播放。每一个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在江峰那番“坦白”的旁白下,变得无比清晰,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神经突突地跳。
什么伙伴?狗屁!
江峰,不过是八十年代那会儿最先冒头的那批“社会能人”罢了。精力旺盛,嘴皮子抹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早就该看清楚的。
一切的转折,是从牧青凡出现并入股开始的。沈道庆现在才咂摸过味儿来,也许从最初,牧青凡相中的就是江峰身上那点——没有底线、容易收买的特质。牧青凡需要一只白手套,一个能在台前替他干那些脏活的人。他沈道庆有野心,但骨子里还留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农民出身的小心;徐家汇就更不用说,理想主义,家世干净。只有江峰,只要价码合适,什么都肯做。
“汇庆”营业执照被偷梁换柱,是江峰被收买的开端。那出“假查封”的戏,江峰唱得真是卖力——是他慌里慌张跑来报信,是他添油加醋地说“上面”要往死里整,也是他暗示得花大价钱“打点”。现在回想,他那份混合了恐惧、焦虑和“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表演,真该拿个奖杯,把当时已经乱了方寸的沈道庆骗得团团转。
此后,沈道庆辗转至G市,创立了卓越。也正是在这段时间,牧青凡出任市政府要职,手握实权。他与江峰的关系逐渐微妙起来。明面上,两人分属不同企业,各执一方——一个在G市,一个在c市,却经销着同类产品,看似各行其是,实则暗流涌动。
但裂痕其实早已滋生。沈道庆一心只想尽快完成原始积累,将公司彻底洗白、转入正轨。他精挑细选每一个客户,从不轻易报价、更不随意发货,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而江峰却截然不同——他彻底迷上了高利润带来的快感。巨大的回报让他完全忽略了所谓“货物”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事实。暴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也模糊了他的边界。
起初确实是江峰出货更猛、势头更凶,他甚至曾当面嘲笑沈道庆:“庆哥,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放不开了。”
牧青凡显然很乐意看到这种局面。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时而对沈道庆的谨慎表示赞许,叮嘱“安全第一”;时而又对江峰的“开拓精神”表示欣赏,暗示“非常时期要用非常之法”。就这么看似无意地撩拨着,让他们两人那点理念不合,慢慢变成了暗地里的较劲和抢资源。沈道庆怕江峰玩火自焚,把公司点了;江峰则嫉妒沈道庆似乎更得牧青凡“信任”(他自以为的),捏着公司的钱袋子和大客户。
现在他全明白了。牧青凡需要江峰这把快刀去斩乱麻,也需要沈道庆这个稳压器来控制火候,更需要他们俩互相咬着,谁也别想冒头或者联合起来反噬他。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和与争夺,压根就是牧青凡在棋盘上精心布下的子,只为确保他自己永远安全,永远超然。
沈道庆想起有一回,为了一批急用的铝材批条,牧青凡同时给他和江峰递了话。结果两人各显神通,几乎同时搞定,白白浪费了资源,还结下了梁子。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牧青凡一次随手为之的测试或者说挑拨,像看戏一样瞧着他们俩在他的鞭影底下陀螺似的转。
江峰今天来,算什么摊牌?分明是胜利者的炫耀和最后一次利用。他借着牧青凡的势,靠着这个骗局,捞足了油水,如今要拍拍屁股去国外享清福了。他把这一切赤裸裸地摊开,不是顾念什么旧情,而是他需要个傻子来接手c市这个烂摊子,更需要个矮子来顶住徐家可能到来的报复。他把那份伪造的借款协议像扔垃圾一样扔过来,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嘿,最后的麻烦归你了,自求多福吧。
临走,他还不忘恶心人,特意提了嘴“庆峰贸易”的营业执照,暗示他们还是“法律上的合伙人i”。这是捆绑,更是威胁。
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愤怒直冲顶门。沈道庆只觉得胸口发堵。他不仅被牧青凡当成棋子耍得团团转,竟然也被这个他从未真正瞧得上眼的“伙伴”利用、背叛得如此彻底。他们俩同乘着一条到处漏水的贼船,江峰如今找到了新的快艇,临走前却还要故意在船底凿几个窟窿,确保他沈道庆必须留在这里拼命舀水,眼睁睁看着船沉下去。
他和江峰,算哪门子朋友?到了后来,甚至连互相算计的合伙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两只因利而聚的狐狗,在猎人的驱赶下互相龇牙咧嘴,却不知道那杆猎枪,从头到尾都瞄准着它们俩。现在,其中一只叼着抢来的肉骨头,奔了新的前程;另一只却被铁链锁在原地,独自面对着黑压压扑过来的风暴。
沈道庆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空气里好像还飘着江峰身上那股廉价的发油和烟草混杂的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
这段充斥着利用、猜忌和背叛的关系,终于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必须冷静下来。真正棘手、真正可怕的,是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那个藏在幕后,织就了这张无形之网的人——牧青凡。
如果说和江峰是陷在泥潭里的互相撕咬,那么和牧青凡,就是撞进了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他曾经以为那是托举他上升的云梯,直到此刻才惊觉,那竟是吸食他、禁锢他的囚笼。